隨著婚期的逼近,鮮卑各部大人紛紛率眾前往宇文部恭逢其盛。

  相對於外頭的熱鬧,即將卸任的琅琊王卻纏綿病榻,獨攬一室冷清。

  當他看見撩起帷幕走進來的青年之時,蒼白的唇角不由得迸出一絲冷笑。才微微掙起身子,尾隨青年入帳的少年,那身喜服卻徹底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的兒子,是真的長大成人了。俊美的丰姿若再經過幾年歲月的洗鍊,想必也不會輸給當年的自己。

  「兒臣帶太傅過來看父王了。」

  「琛兒,寡人有話想跟太傅私下聊聊,你先下去吧!」

  見宇文琛有所猶豫,宇文徙川淺淺笑道:「沒瞧父王都病成這樣了,還能對太傅怎麼樣嗎?」

  宇文琛與楚曦對看了一眼,發現他似乎也有意留下,只好依言退出帳外。

  「大王,好久不見了。」楚曦向宇文徙川行了久違的君臣之禮,不甚敞亮的帳內,那張原本就鬱鬱寡歡的臉龐,彷彿又多了幾重心事。

  「見楚先生安好,寡人甚感欣慰。」

  「怎麼大王此話聽起來好像有些言不由衷。」

  「若不然你要寡人如何看待一名死而復生之人?即便身子不中用了,腦袋也還算清楚——」宇文徙川握在扶手上的掌心硬是掐出了汗來。

  楚曦淡淡別開了視線,「死而復生也非楚曦所願,若非大王一再苦苦相逼,誰願意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

  「楚先生對我琅琊假如真有所謂的忠誠,又何懼之有?」

  「只怕伴君如伴虎,楚曦自認沒命活到大王認同的那一天。」

  「所以楚先生才將計就計詐死出走嗎?」

  見他沉默,宇文徙川哼了聲,「姑且不論當初的動機為何,楚先生既然去意已決就不應該再現身!爾今事情演變成這種局面,寡人也不樂見。」

  聽出絃外之音,楚曦望著宇文徙川的眼神,複雜難解。「沒想到事隔多年,大王依然無法信任楚曦。」

  「寡人沒忘當年是如何讓楚先生跪倒在王座之下的……楚先生獻給寡人的那把寶劍,至今還高掛在寡人的寢宮,寡人打從心裡欣賞楚先生那份傲骨,可是這跟信任,並不能混為一談。」

  「一來因為降臣,二來因為漢人之身嗎?」

  「寡人說過,今天只是久別重逢的閒聊而已。」

  「大王,其實這世上還是有以德報怨之人的,切莫把人心想得太過狹隘了。」

  「楚曦,若琅琊的氣數注定只能傳到二世,寡人也認了。」

  凜然的口氣意外透著堅決,楚曦深深望了他一眼,輕手捻熄了燭火。

  
  ※

  
  草原上的篝火將黑夜輝映得宛若白晝,火烤的獸肉香氣四溢,撲鼻的烈酒更在手舞足蹈之下灑了滿地。

  奔放的狂歡本來讓楚曦有些不適應,但隨著酒意漸濃,他不知不覺也放開了胸懷。只見他縱情唱歌跳舞,彷彿透過這群草原民族的熱情,他又重新感受到一絲生命的力量。

  國破家亡之後,他剝奪了自己快樂的權利,他不准自己眷戀任何幸福的滋味,他更逼自己要謹記著如今的苟延殘喘是多少人用其鮮血換來的。

  一陣忘我過後,楚曦坐看火光中來去的男女,心裡百味雜陳。

  即便換上胡人的裝束,他跟這裡依然格格不入——

  即便嘻皮笑臉,他一刻也沒忘他們的鐵蹄曾經踏破家園——

  即便新王就是自己的徒兒,非我族類的事實卻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

  然而,就在楚曦感到頭疼愈裂之際,忽然有人不識相地擾了他的清靜。

  「楚太傅怎麼一個人躲在這兒?」

  來人自作主張坐了下來,楚曦有些醉眼朦朧,「尊駕是?」

  「段春雨,可想而知方才的登基大典,太傅走神走得挺嚴重的。」

  「聽段侯爺所言,似乎認定在下應該在場?」

  「太傅是新王跟前的紅人,沒理由缺席。」

  「在下跟新王興許有些交情,但這點分寸在下尚且還懂得拿捏。」

  「看來本侯只好藉這杯酒,向太傅聊表歉意了。」段春雨先乾為敬,舉杯倒懸表達了誠意。「太傅該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吧?」

  望著遞至跟前的美酒,楚曦皺起了眉頭。

  「難得雨侯如此賞臉,這杯酒說什麼也得喝。」

  正當楚曦為難之際,一身盛裝的少年背光走來,過於陰暗的夜色教人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

  
  ※

  
  「王——」段春雨連忙起身行禮,宇文琛淡淡掃了他一眼,順手接過他手中的酒。

  「太傅已不勝酒力,這杯酒由本王代勞如何?」

  「臣惶恐,此等小事豈敢驚動聖駕?其實這杯酒不喝也無妨,臣只是跟太傅開個小玩笑罷了。」

  「哦?」宇文琛揚揚眉毛,本想藉機探探段春雨的底,怎知在旁臉色不佳的楚曦卻更教他在意。

  察覺到宇文琛視線的去向,段春雨藉機岔開話題道:「王是今晚『和鳴宴』的主角,怎麼離席了呢?」

  「缺了雨侯跟太傅失色不少,因此本王只好親自來請。」

  儘管精神因為酒醉而無法集中,但楚曦很肯定自己的名字並不應該在與宴名單裡頭。據他所知,滿朝文武能夠來到宇文部的漢人就只有他一個,他以為這已是宇文琛所能做的最大破例,更別提『和鳴宴』向來都只開放給宗室族親,乃是為了祝賀新王大婚所專設的宗親酒筵,根本不可能邀請外臣參加。爾今公然在段春雨面前提及此事,究竟是——

  宇文琛一手攙起楚曦,一手將酒杯還給了段春雨。「看來太傅似乎不勝酒力,雨侯不妨先行一步。」

  「主角離席,那頭恐怕急成一團了,太傅不如就交給微臣照料吧?」

  「不必了,太傅是本王的貴客,沒理由讓雨侯受累。」宇文琛只有嘴巴是客氣的,強勢而霸道的力量根本不容段春雨碰到楚曦一根寒毛。

  「既然如此,還請王早去早回,雷侯世子前去迎親的隊伍似乎也快回了。

  宇文琛點點頭讓他先行退下,待回過神來,卻發現楚曦早已不醒人事。

  
  ※

  
  回到帳內,發現楚曦渾身冷汗,宇文琛趕緊著人張羅些更換的衣物過來。

  待左右退去,宇文琛捧著衣服坐在暖炕上愣愣望著楚曦,忍不住伸手撫過那對眉、那雙眼,最後來到那片柔軟的唇上。

  他還能…再進一步嗎?

  腦中忽然冒出的想法讓他怔怔縮回了手,他試圖甩掉滿頭胡思亂想,與他親近至此已是何其有幸,他怎能如此貪得無厭?

  可是過了今晚之後,他便再也沒有任性的資格了,他真的甘心一輩子都停留在這個位置上嗎?

  伸手拉開楚曦的腰帶,本來只是想替他更衣,沒想到鬆脫的外袍一推便滑了開,他的掌心隔著裡衣與其肌膚相親,暖燙的體溫竟讓他忍不住順著身體的線條輕撫而下。

  望見濃密的長睫隱約閃動著水光,宇文琛一時失神微微低下頭去,怎知楚曦忽然翻了個身,把他嚇得立即從床邊跳開。

  他留意著床上的風吹草動,確定楚曦並沒有醒來,才大膽湊上前去。他試探性喚了幾聲,胸口平穩有序的起伏彷彿一道特赦令似的讓宇文琛安心了不少。

  宇文琛躡手躡足摸上了床,以俯視之姿凝視著身下讓他魂牽夢縈的男子,明知這種感情不被允許,他還是無法克制內心對他漸趨強烈的渴望。

  為什麼喜歡一個人可以喜歡到連呼吸都覺得痛?

  儘管今天是他的大婚之夜,他依然可以在這個時候丟開所有的身分,就只為了多爭取一點同他在一起的時間——

  也許他是病了,所以才會把心思放在一個男人身上,也許他根本就病得不輕,所以才會連對方是自己師傅的事實都想漠視。再多的理由跟藉口都不足以掩飾他對這份感情的企求,事到如今他也找不到任何辦法去說服自己安於現狀了。

  拿下楚曦頭上的毛帽,宇文琛解開髮髻讓長髮打散在枕邊,他順手掬起一綹在唇邊輕吻著,心神蕩漾之餘,嘴唇已經壓了上去——

  微醺的氣息刺激著感官,殘存的理智似乎也漸被血液中沸騰的酒精所左右,無法單純滿足於耳鬢間的廝磨,他探開楚曦緊閉的牙關長驅直入,捕捉住那只毫無招架之力的軟紅。

  直到真正相濡以沫,他才知道原來親吻可以這般美好,酒醉之人無意識的低吟催化著男人的獸性,宇文琛忙著在楚曦口中肆虐之際,空閒的手,已迫不及待扯下阻隔著熱情燃燒的障礙物。

  胸前頓時襲上的涼意讓楚曦反射性縮起身子,他掙扎著想要醒過來,可是疼得一團亂的腦袋,卻又逼得他放棄了念頭。「唔…放、放開我……」

  感覺行動被制約,楚曦呻吟出聲,他緊閉著雙眼,發現雙手始終得不到自由,眉頭不禁擰了起來。「嗯…不…不要……」

  濕熱的氣息在頸邊纏綿不去,從腰間逐漸蔓延而下的撫觸讓他身體最深處的記憶慢慢甦醒了。楚曦很想放鬆去享受,可是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勉強張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被宇文琛壓在身下。「你在幹什麼?」

  儘管努力維持平靜,那雙不住張望的眼神顯然喪失了說服力,楚曦急著脫身,宇文琛卻毫無退開的打算。迎上那雙複雜的目光,楚曦不禁有點惱羞。「放開!我叫你放開聽見了沒有!」

  這一吼,才教宇文琛冷靜下來。

  「你剛剛在幹什麼?」宇文琛一鬆開手,楚曦便火速拉上衣袍,然而忽然湧上的痛楚,卻叫他頭疼欲裂。

  「見師傅流了一身汗,想替師傅換身衣裳罷了,沒想到卻把師傅吵醒了。」

  楚曦順著那道無辜的視線看過去,床頭還真的有套折疊整齊的衣袍。然而儘管宇文琛說得煞有其事,身體的反應卻騙不了人。

  宇文琛見他始終扶著額頭,便伸手想探他的體溫,「師傅還是很不舒服嗎?要不要傳太醫過來看看?」

  「不用了,我休息會兒就好了。」乍才經歷過那種混亂的狀況,楚曦一時間很難若無其事接受宇文琛的親近。他光著腳踩上地板想找杯水喝,異常冰冷的溫度讓他打了個哆嗦。

  「師傅…我……」宇文琛望著楚曦的背影,淨是欲言又止。

  「琛兒…你還留在這兒好嗎?說不定新娘子已經到了。」楚曦背對著他努力讓口氣聽起來自然,怎知才給自己倒了杯茶,卻忽然遭人從後攔腰摟住。

  「師傅…你是真的打從心底為我的大婚感到高興嗎?」宇文琛的聲音深深埋在髮間,很低、很沉,又鏗鏘分明。

  「這還用說嗎?」楚曦的不假思索,換來了宇文琛唇角的苦澀。

  「我從來都沒想過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會是一名素昧平生的女子……我始終以為那個人只會是你……為什麼上天要這樣捉弄人呢?」

  「胡說什麼?你也喝多了嗎?」楚曦才覺得不對勁,宇文琛已經扳過他的身子,迫使他迎上那雙神傷的眼眸。「琛兒…你——」

  他一路被逼到牆角,翕動的雙唇看在對方眼底,宛如一種變相的邀約。宇文琛瞇著眼,放肆地揉著剛剛才淺嚐過的唇。「可能是真的喝多了,要不然有些話…怎會這麼容易出口呢?」

  「琛、琛兒,請你不要說出這種會讓師傅誤解的話來。」

  「我倒寧可你誤解……」微醺的氣息教他的心跳有些失控,倘若他的表情能再多點在乎,他或許就不會如此難受了。

  怔然於那空白的瞬間,宇文琛的唇已經貼了上來。

  他將楚曦整個人圈在臂彎裡頭,隔著衣衫重撫著底下柔韌的身軀。他要他知道他對他的不僅僅是師徒之情,他要的是比這個還要更深一層的關係!

  他喜歡他好久好久了,久到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久到連午夜夢迴都會忍不住抱頭痛哭。「我真正想要的…就只有師傅一個人而已……」

  宇文琛抵著額頭低喃道,楚曦整個人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似的,幾乎無法動彈。他愣愣撫上自己被擦破的嘴唇,對方卻已搶先一步,輕輕舔舐著他的傷口。

  楚曦退無可退,只好閉上雙眼,迴避這令他難堪的一切。

  「為什麼要哭?我的愛令你這般痛苦嗎?」宇文琛低頭親吻著那片顫動的睫毛,他把楚曦的消極視為一種接納,他把他的不抵抗視為自己為所欲為的藉口。他縱容自己沉淪在自我編織的幻夢裡,直到背後闖入的聲音,硬生生戳破了這美麗的泡沫——

  「阿琛你在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外力將他一把拉開,他踉蹌退開了身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迎頭便被楚曦刮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從沒看過楚曦如此生氣的司城維葉被這場面嚇得啞口無言,見他抹了抹臉,逕自朝門口走去,他急忙將他拉住。「楚師傅!」

  「放開我!」

  「發生了什麼事?」

  「維葉。」

  見楚曦一臉正色,司城維葉膽怯地盯著他,遲遲不敢有所動作。

  「鬆手!」

  凌厲的氣勢讓司城維葉高高舉起雙手,放他離開之後,回頭卻見宇文琛愣愣無神,癱坐在地。

  「告訴我!你剛剛只是跟楚師傅鬧著玩的!」

  宇文琛任他架著,沮喪地別開了視線。

  「阿琛你瘋了嗎!他不但是個男人還是你師傅!你、你怎麼能對他——」

  「他是誰我再清楚不過!不勞你一再提醒!」宇文琛撥開他的手,顯然也是心煩意亂。

  「你既然都知道還——」司城維葉氣得直跳腳道。

  「吵死了!你來幹什麼?」宇文琛緊握著拳頭,一舉捶在柱上。

  司城維葉咋了咋舌,「我還能來幹什麼?王后已經到了,正在王帳裡頭等你接她去會見臣民呢!」

  見他調頭朝門口走去,司城維葉連忙提步跟上。「咱們還是趕緊過去,誤了時辰可就不妙了。」

  「我得先去把師傅找回來——」

  司城維葉拉下臉,險些沒一拳揮過去。「我勸你最好別去!楚師傅現在肯定還在氣頭上,畢竟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這種凌辱的——」

  「你說我吻他是在凌辱他?你有種再說一次!」毫無預警的怒氣,讓宇文琛倏地變了顏色。

  
  ※

  
  出來的時候楚曦身上只披了件單薄的衣裳,連鞋都沒有的他顧不得旁人竊竊私語,藉故要了匹馬之後便一路狂奔了起來。

  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他擁著自己不讓掙脫,他吻著自己不容迴避,那張嘴唇的溫度至今仍在臉頰火燙不去,那指尖所撫摸過的每一個角落更讓他難堪得恨不得立即甩掉這身皮肉。

  是夢吧?

  是不是只要夢醒了就會有人來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

  是不是因為醉得太厲害了所以他才會誤解了他的意思?

  男子之間衍生情思綺念已是驚世駭俗,更遑論他是他的師傅,他居然從不明白那雙眼神背後追尋的意義。

  一直以來他都太自以為是了嗎?

  以為能跟那孩子將這份得之不易的師徒情分永遠維繫下去,怎知轉身的剎那一切都走了樣?

  他不知道他為何能夠這般篤定對自己傾訴思慕之情,他只知道他必須立刻逃離那個地方,逃離那雙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眼神——

  楚曦歎了口氣,或許暫時分開對彼此都好,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在知曉妻子的溫柔之後,他自然會明白他對自己的迷戀,只不過是對兒時寂寞的厭棄罷了。

  不知不覺中,曙光穿透雲層,刺眼得教他瞇起了眼,當天邊掠過一抹魚肚白,他已疲憊地伏在馬背上,任其踽踽而行。

  
  ※

  
  丟下儀仗,叔孫朔月顯然還不願告別對宇文琛而言長達兩個月的新婚生活,正站在車前試圖討價還價——

  「阿琛哥哥,咱們真的不能再多留幾天嗎?」

  「王城有些政務亟需處理,萬不能再耽擱了!」宇文琛千方百計想勸她上車,沒想到他的妻子卻已經愛上這種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從腕上扳開的遊戲。

  「可司城叔父不是先回去了嗎?」

  「有些事必須由我親自同大臣們會商,司城叔父一個人做不了決定……」

  「可是——」

  見她哭喪著臉,宇文琛朝司城維葉使了個眼色,認命的童年玩伴只好無奈踱了回來。

  「你們小兩口兒又怎麼了?」

  「為什麼要這麼急著走呢?人家都還沒玩透呢!」叔孫朔月紅著眼活像是可憐兮兮的小兔子,司城維葉歎了口氣道:

  「玩玩玩,我的小王后,阿琛他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怎能成天泡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妳難道希望你的夫婿是個不思長進的窩囊廢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只是什麼?我告訴你,琅琊附近可比宇文部這兒好玩多了!要什麼有什麼就怕妳流連忘返……嘖嘖嘖,反正同妳說這麼多也是白搭——」

  見她依然拿不定主意,司城維葉索性摟住宇文琛的肩膀大聲道:「聽說我老爹弄了私下好幾罈美酒,既然王后還想多留幾天,咱們不妨先趕回去喝個過癮?」

  「等、等等!誰准你自作主張拋下我的?阿琛哥哥說過帶我一起回去的!」

  「咦?王后改變心意了嗎?」

  「哼!臭馬屁精你給我記住!」

  司城維葉嘴裡得了便宜還賣乖,「都已經貴為王后了還這般口無遮攔!欸,你得替我評評理啊!她居然開口閉口都還叫我馬屁精耶!呿,我好歹也是雷侯府的小侯爺——」

  「她這是愛夫心切,誰叫你罵本王是不思長進的窩囊廢。」

  「啊?」

  「哼哼哼,司城維葉,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唉呀!王請饒命啊!小臣可是有口無心啊!」司城維葉舉手護著頭跑回了衛隊,宇文琛望著那背影忍不住唇角微揚。

  策馬憑車而行,他心底暗自牽掛起另一個人的安危來。

  兩個月一晃眼過去了,他至今依然音訊全無……本來就不抱著他會回頭的打算,可他也不敢貿然派人入關去打探消息。

  冷靜一段時日之後,他意識到自己的衝動似乎闖出了大禍,他的師傅或許正煩惱著今後同他相處的問題吧?

  轉念一想,說不定他早就回琅琊了,說不定他正在太曦院裡等自己去跟他道歉,說不定他只要好好解釋幾句,依他的好脾氣肯定會原諒自己的。

  只是…真的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嗎?

  在回家的路上,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

  
  ※

  
  熟悉的清香繞鼻而來,楚曦忍下渾身不適睜開了眼。

  卻見榻邊有人閒坐,葛東慎含著煙嘴,浸淫在閱讀的雅趣之中。

  「我怎會在這兒?」乾啞的嗓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楚曦掙著想起身,才發現四肢痠疼不堪,不少地方都纏上了厚重的綾帶。

  伸手接過葛東慎體貼遞上來的茶水,但聽他笑道:「舒服點了嗎?」

  「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怎會在這兒?」

  葛東慎揚揚眉,像是對他的起床氣不敢恭維。「葛某的手下在無定河發現了你,就順道把你撿回來了。幸虧他認出你的臉,要不然穿著胡服越界,你以為還能活命嗎?」

  見他反射性確認起自己身上的衣裳,葛東慎忍不住促狹道:「衣服葛某已經讓下人給你換下了。真沒想到堂堂琅琊太傅居然會又髒又臭地倒在河邊……怎麼,被你的寶貝徒兒掃地出門了嗎?」

  楚曦冷著臉作勢下床,葛東慎也沒打算攔,眼睜睜看他整個人從床上跌下去。

  「哎呀!你連自己的腳傷了也不知情嗎?從關外回到安南集好歹也要好一段時間,更何況還光著腳橫過那片砂礪荒漠——」

  「葛爺奚落夠了沒有?」楚曦揮開葛東慎幸災樂禍的援手,儘管渾身半點力氣都沒有,他也不想向他低頭。

  「是關心,怎會是奚落?楚先生怎麼老是喜歡踐踏人家的好意?」

  「居心不良的好意自然不值得一哂,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怎麼不說下去了?」楚曦別過頭去一聲不吭,葛東慎只好自我解嘲道:「更何況我們都已經翻臉了是嗎?」

  看見單薄的肩膀微微顫動著,葛東慎蹲下身子,「楚先生覺得葛某這麼關心死對頭,是不安好心嗎?」他托著腮笑道:「那麼…擅闖死對頭地盤的人豈不是更可疑了?楚曦…你要我拿你當奸細扣起來嗎?」

  「隨你。要放我走也成,替我備馬,我立刻就離開。」

  「前提是如果你還有體力趕路的話……你以為自己還是以前那個威風凜凜武功蓋世的鎮國大將軍嗎?」

  「你!」

  任他揪住自己的衣領,葛東慎順手托起他,將他抱回了榻上。「咱們能不能別老這樣針鋒相對?就算是我,也會累的……」

  不經意掠過髮鬢的溫柔,讓楚曦心頭微微一悸。他側過身子,試圖迴避他的身影。

  「累了就睡會兒吧?在這兒你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的。」

  聽著他的聲音,楚曦把臉埋入了枕內。他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來到無定河的,這一路上累了便伏在馬背上睡,也沒想過要往什麼地方去。只是,後來幾天頭有點昏,荒漠上刮骨的寒風更讓他整個人幾乎縮成了一團。

  就在某天風暴不息的夜晚,他的胸口突然覺得很難受,難受到有一種像是快要死掉的錯覺。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害怕死在這個默默無聞的地方,他害怕有許多事來不及完成,他害怕這樣一走了之的自己,到了九泉之下會被日攸責備……於是他爬上馬背,把心事全告訴了牠,後來——

  「楚曦…在想什麼呢?」貼近耳畔的氣息讓他的呼吸頓時繃了緊,他一動也不敢動,感覺葛東慎的手在髮上輕撫了幾下。「瘦了……以為放你離開你會過得好些,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了……」

  黑暗的一角,崩塌的速度快得教人措手不及,楚曦閉上眼睛打算視而不見。

  「我擅闖安南集,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葛東慎望著楚曦一言不發,直到他又重複了一遍,他的眼依然微微笑著。

  「對我,你只有這句話嗎?」

  「你要把我關起來嗎?」

  「我只問你,你為什麼來找我?」

  為什麼來找他?

  他要是知道答案的話,又怎會把自己逼到這步田地呢?

  楚曦怔怔躺在床上,摀住眼睛的手背,曾幾何時已經濕潤一片。

  
  ※

  
  雖然沒有真正被打入監牢,不過楚曦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安南集轄區之內,一座僻靜的別院。

  楚曦老老實實接受了被軟禁的事實,消極地過起與世無爭的生活。他知道葛東慎或許是喜歡自己的,儘管他的喜歡,夾雜了太多利害關係在裡頭。

  得知他是日攸的兄長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他無法確定變的人是自己還是對方,但是不管事態如何演變,他跟白日攸過去的那一段情都不可能當作沒發生過。

  原本以為不會再見面了,可是如今,那道壓住胸口的重量再度清晰了起來,好幾次,他都不曉得該拿什麼心情去面對葛東慎,他無法假裝若無其事,只好一退再退,直到後退無路為止。

  向晚時分,葛東慎讓下人撤去殘席之後難得多留了片刻,他們沏了壺茶同桌品茗,淡淡的香氣飄散在昏黃的夕陽底下。

  「聽說宇文琛回來了。」葛東慎托著腮,輕輕覆上楚曦執杯的手,他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聽見我說話了嗎?」

  「聽見了又如何?葛爺指望一名囚犯給什麼答案?」涼薄的笑意擱淺在唇角上,葛東慎凝望的目光有著些許的閃爍。

  「囚犯?真虧楚先生說得出口……」

  「哪兒都去不了不是囚犯是什麼?」

  「事情都過去了這麼久了,你還是一句話都不肯說……我從沒拿你當奸細,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琅琊過得好不好而已。」

  「落葉歸根又豈能不好?」

  「別這樣笑,我不喜歡你這樣笑……楚曦,這世上雖然沒有一輩子的朋友,可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你何苦老把我的關心扔到腳底下踩?」

  楚曦失笑道:「原來葛爺所謂的關心就是把人鎖在華麗的樊籠裡,每日供以錦衣玉食嗎?我是人不是小鳥,不是任你高興就來逗弄兩下,不高興還得被迫拾人臉色——」

  「這罪名可教人消受不起……葛某什麼時候給過人臉色看了?這不是一向都是楚先生的專長?」

  見他頓時噤口不語,葛東慎沒好氣道:「我沒有責難你的意思,只是…罷了,你若是嫌悶,不妨到外頭走走。」

  「可背後總得有人跟著不是嗎?」

  「這兒是安南集不比極辰居,為了保護你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真的是保護我嗎?我還以為葛爺是擔心若被人知道安南集的當家還跟琅琊的寵臣藕斷絲唯恐名聲不保吧?」

  驀然被置下的茶壺,飛濺出來的茶液染濕了桌面,楚曦看著一桌狼籍,表情顯然有些懊惱。

  「你想離開了嗎?」

  「你願意放我走嗎?」

  「楚先生如果想走,葛某也不會攔。只不過葛某也很想拜見一下新任的琅琊王在處理太傅失蹤的這件事情上,會採取什麼手段。」

  「你!」

  葛東慎笑了笑,重新換過茶葉。「楚先生剛不也說了,若是被人知道安南集的當家還跟琅琊的寵臣藕斷絲連,不曉得會被講得多難聽。更別說這話要是一傳就傳進宮裡去的話,到時恐怕就不只是滿城風雨了……」

  「你一開始就打著這個如意算盤?」

  「即便說是臨時起意,楚先生想必也不信。」

  楚曦想走葛東慎卻不讓行,硬是將他拉回座位。「葛某還沒說完呢!」

  「我又沒說我想聽。」

  「還不都是你自找的?如果不從關外逃回來,會落到葛某手上嗎?」

  「才不是逃,你少信口雌黃!」

  「話說回來,他當時是那樣堅決地從我手中把你討回去,怎麼如今你卻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樣?該不會是你的寶貝徒兒終於對你表明心跡了吧?」

  「你胡說什麼!」楚曦霍然揮開他的手,臉上不自然的潮紅反而讓葛東慎咯咯笑了起來。

  「你的反應可比你的嘴誠實多了,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是你太遲鈍了。」

  「這、這太荒謬了……我是他師傅,我們之間怎有可能——」

  葛東慎噴了口煙,斜眼挑著他道:「我要是有個像你這麼溫柔體貼的師傅,也會不由自主愛上你的。」

  「住口!」

  順勢擒住那隻幾乎要摑上臉頰的手掌,葛東慎笑了笑,「還是請楚先生委屈一下多盤桓數日,莫說宇文琛,就連葛某也還捨不得楚先生走呢!」

  還沒來得及反應,楚曦已被一把扯進懷裏。本來想推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葛東慎身上的味道,竟讓他有股欲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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