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曦照上棺內腐朽的白骨,宇文琛癱在地上愣愣失神。

  忘了當初是自己親手將楚曦下葬,卻沒想到時至今日,他仍不願意承認他已經離開人世的事實。

  同行的少女被他這番失常的舉動嚇得說不出話來,她無法理解這個人為什麼會跑來掘墳、又為什麼抱著那堆枯骨難過得像是要哭出來似的。令人腦門發寒的畫面讓她不敢再看下去,只好戰戰兢兢與他保持著距離。

  少女自始至終都沒敢出聲,直到他收拾好墓塚牽來馬匹,她才怯生生問道:「你、你沒事吧?」

  「我就送妳回琅琊。」宇文琛沒有回答只是催促她上馬。回程中,少女輕輕扯了他的衣袖,看他回過頭來臉色依然繃得死緊,她心裡越是發毛。

  「你剛挖出來的、人……呃、你為什麼——」

  「不關妳的事。」

  少女愣了愣,那裡頭埋的該不會是他很重要的人吧?要不然怎會傷心成那樣?只是…挖出來都變成一堆白骨了,可見已經死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你、你要不要上馬啊?咱們這樣走,要走到什麼時候啊?」發現宇文琛突然抬頭看自己,叔孫朔月咬住了下唇。說、說錯話了嗎?她只是…只是不想老見他這般陰陽怪氣的。
 
  「對不起,我光顧自己竟把妳的事給耽擱了,妳父親想必也很擔心妳吧?」宇文琛淺淺扯開一笑,旋即便翻身上馬。開棺的結果著實對他造成了打擊,他難道真的以為是他師傅活過來把那幅畫拿走的嗎?他好傻…真的好傻…傻到開始出現不正常的行為了。

  接近晌午時,兩人順利抵達了琅琊。一過城門,少女便難掩興奮道:「王城果然很不一樣!連城門的守衛都這般必恭必敬!」

  宇文琛但笑不語,待護送她來到鷹侯府前,卻見她像是捨不得似的。「真的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都說好要答謝你的!」

  「總有一天妳會知道的,先讓妳欠著。」宇文琛摸摸她的頭,笑容極為好看。

  「喂、喂——你等等啊!」

  聽見門庭喧嘩而跑出來探視的管事,一看是小姐,急忙迎她進門。「朔月小姐可回來了。」

  「莫伯伯……」叔孫朔月吶吶低下頭去,本來還在擔心他一開口又是長篇大論,卻沒想到他竟一句也沒嘮叨,立刻就領著她進門去。

  「莫伯伯,你都不好奇我是怎麼回來的嗎?」

  「人平安就好,侯爺見小姐遲遲未歸才剛派了人去找呢!」

  「哼,我以前丟了好幾天他也不管啊!這回急著找我做什麼?」

  「聽說三大侯府要聯合舉辦一場春狩,到時會有許多貴族青年參加,侯爺希望小姐可以去露露臉——」

  「我才不要!」叔孫朔月高高掠起下巴。

  「那小姐得自己跟侯爺說去。」

  「他人在哪兒?」

  「正在大廳裡跟段侯爺談話,小姐等他離開之後再去見侯爺吧?」

  「我偏偏現在就要去!」

  「小、小姐——」

  叔孫朔月回頭擺了個鬼臉,莫管事目送那嬌俏的背影離去,不禁捏了把冷汗。

  
  ※

  
  男人捻著捲鬚,下垂的眼角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頗為陰沉。「老弟,此事咱們就這樣議下了,當天現場交由你佈置,司城那邊自然有我打點——」

  「爹爹!」

  沒頭沒腦闖進來的叔孫朔月把兩人都嚇了一跳,叔孫谷鷹趕忙向對座的青年致歉道:「這是小女朔月,從小疏於管教讓老弟見笑了。」

  「哪裡,令嬡活潑是好事。」青年瞇起眼睛的時候,眼尾會擠出微微細紋,他的笑容讓人很舒服,就好像春風一般。

  「咦?」叔孫朔月一臉驚奇,原以為跟父親同朝為臣的人多半是老頭子,沒想到這個人居然這麼年輕。

  「朔月!」見女兒一逕盯著人家瞧,叔孫谷鷹咳了幾聲,好不容易喚回她的注意力。

  「爹爹,這位大哥明明還這麼年輕你卻喊人家老弟,不是擺明占人便宜嗎?」

  青年聞言忍俊不住道:「朔月小姐若不介意,可以喊我一聲段大哥。」

  「嘻,段大哥好。」

  叔孫谷鷹嘖了聲,一心只想打發她離開。「朔月,要沒別的事就回房去,為父跟你段大哥還有要事磋商。」

  「噢,我想起來了!我是來跟你說我不去參加那個什麼春狩的。」
  「為什麼不去?妳不是很愛熱鬧嗎?」
  「我剛聽莫伯伯說了,誰要你幫我物色對象啊!你是擔心我嫁不出去嗎?」
  「我哪有這麼說?」
  「哼,爹爹那副花花腸子我可清楚得很!」
  「朔月小姐初來琅琊,還沒機會在關內狩獵吧?春狩那天,現場會準備好多有趣的節目,去去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那我就陪爹爹去一趟吧!」叔孫朔月笑得嬌俏,宛若春花。
  叔孫谷鷹跟青年交換了一個眼神,再度錯開的視線,不由得嚴肅了幾分。
  

  ※

  
  「還好嗎?」

  醒來看見葛東慎坐在床頭,楚曦逕自坐起身子。隱約只記得昨晚靠著他哭,可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卻徹底沒了印象。

  「昨晚見楚先生精神不佳於是燒了些薰香助眠,如今好好睡上一覺之後整個人是不是感覺清爽多了?嘖,只可惜這麼一雙漂亮的眼睛竟給哭腫了……」

  揮開他觸碰的手,楚曦冷冷道:「你別老是搞這些小動作。」

  葛東慎笑了笑,便起身倒了杯茶回來。「對了,王城春狩的日期已經訂下了,根據葛某所接獲的情報,叔孫谷鷹與段春雨似乎打算在這場盛會上有所動作。」

  「宇文一族是由宇文琛代表出席嗎?」楚曦接過他的茶,心頭微微一凜。

  「大家對他的動向甚為關切,幾乎所有的權貴都會出席,假如我是宇文琛,我也會認為這是一次確認敵我立場的絕佳良機。」

  「你對這種事倒是很敏感。」

  「楚先生若是感興趣,葛某倒是不介意伴君一行。」

  「就這麼堂而皇之?」

  「就這麼堂而皇之。」

  楚曦看了他一眼,雖然有些半信半疑,不過就算冒著身分敗露的危險,他都必須親眼去確認宇文琛的安全。
  

  ※

  
  春狩的圍場選在隴雲川附近一處風景優美的山林,由於當地死角甚多,出席者又多是朝廷重臣,負責守衛的武士個個可是嚴陣以待,絲毫不敢大意。

  待雷侯一行人抵達目的地,便見一堆人熱絡湧了上來。宇文琛離開琅琊多年,許多臉孔早已不識,幸好一旁有司城驚雷耳語提醒,才不至於失禮於人。

  「殿下還習慣吧?」擔心宇文琛不適應,司城驚雷還特地將他帶離人潮。

  「無所謂習慣不習慣,他們來瞧小王恐怕也只是圖個新鮮吧?」

  「其實大部分的人都是衝著鷹侯的面子來的,這幾年,鷹侯在朝中的勢力如日中天,今日此舉,多半是在跟殿下示威。」

  宇文琛聞而不答御馬而行,瞥見不遠處有位神氣威猛的虯髯壯漢來到,他當下便踢了下馬腹。

  「殿下……」司城驚雷擔心有事發生,旋即跟了上去。

  「久違了,叔孫伯父——」宇文琛坐在馬上抱拳朝對方致意,卻見他捻著捲鬚高高挑起了濃眉,猖狂之氣溢於言表。

  「唷?看看是誰回來了?這不是小琛兒嗎?」

  「侄兒久疏問候,還請伯父見諒。」

  「小琛兒,怎麼跟了幾年漢人師傅連講話都帶著股酸儒味?瞧你這副畏縮的模樣,看來是沒遺傳到你老爹半點英雄氣概——」

  宇文琛不怒反笑,「這是當然,聽說伯父早在小侄這個年紀已是響叮噹的一號人物,有伯父在便足以為典範,誰敢望其項背?」

  「哈哈哈,你這句話倒是中肯,日後多學著點,老夫也不會吝於提攜你一把的!」相對於笑得樂不可支的叔孫谷鷹,司城驚雷的臉色可難看了。

  「我說為人尊長就要拿出點肚量來,何必挑人家父親不在場的時候對兒子酸言冷語的?殿下剛剛回城,對四周環境都還很陌生,你身為人臣輔佐少主天經地義,居然還妄想居功?」

  「司城,你哪隻耳朵聽到我向他邀功啦?我是好心提醒他,千萬別敗了宇文老弟好不容易才打下來的江山啊!」

  「人家江山坐得好好的,你瞎操心個什麼勁?」

  叔孫谷鷹啐了口痰,剛好就吐在司城驚雷的馬腳下。「祭典馬上就要開始了,懶得跟你這老傢伙爭論。」

  叔孫谷鷹的粗俗讓司城驚雷整個眉頭糾結成一團,正想回過頭去跟宇文琛說上兩句時,卻發現他已不見蹤影。

  趕忙打發司城維葉前去找人之際,他先行來到會場,看見只有叔孫谷鷹在,不由得疑道:「小段呢?不是說好了都得到的嗎?」

  一提到段春雨,叔孫谷鷹突然有點不好意思。「段老弟剛派人捎話來,說是讓我們別等他了。」

  「什麼意思?」

  「他接小女去了。」

  「啊?」聞言,司城驚雷的下巴差點沒掉到地上。

  叔孫谷鷹咳了幾聲,故作無事道:「你也知道女兒家都慢吞吞的,我們父女倆碰巧出發的時間沒趕上,請段老弟順道去接又有什麼關係?」

  「沒想到為了攏絡段春雨你還真捨得……」

  「胡說什麼,都說不是了!就你滿頭邪念。」

  司城驚雷嘖了聲,白了他一眼。「言歸正傳,吉時都快過了,還要等嗎?殿下也不曉得上哪兒去了。」

  「隨他去吧!我看那小子也不是很習慣這種場合。」叔孫谷鷹哼了幾聲,絲毫沒留意到自己臉上的輕蔑,全被司城驚雷看在眼裡。

  
  ※

  
  聽見號角聲響起,宇文琛一步一步將內心湧上的自嘲踩在腳底下。

  逃離虛偽的官場,他十分清楚,當今的琅琊已不再是他宇文一手掌控的天下。

  閉了閉眼,他試圖平息內心那股騷動。現在的他必須忍,可往後,他不會再給人踩在自己頭上的機會了。

  尋徑而行,宇文琛摸摸身上的弓箭與短刀,即便頂著琅琊世子的光環,他也不希望此行無功而返。詭異的是,山林不見鳥獸走動,空氣中卻飄來相當濃烈的血腥味,當他倍感詫異之餘,卻在深入中心之後頓時恍然大悟。

  遍地破碎的屍塊連稍具膽色的人看了都會忍不住發毛,宇文琛摀住口鼻,不禁對這種殘忍的手法感到厭惡。

  他走到一處曠野,光禿的景象平添幾分肅殺之氣,只見他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刀,二話不說便往右後方的角落射出去。

  當窸窣的草聲平靜過後,有個黑衣蒙面人踱了出來,帶著幾分讚賞的口吻,與他對峙遙望。「不愧是琅琊王之子,我還以為你會挾著尾巴逃呢!」

  「小王若沒上鉤,豈不是辜負了你一番心意?」

  「這麼說來在下還得感激殿下的成全囉?」黑衣人掄刀而立像是隨時準備進入戰鬥狀態,宇文琛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連名字都不報,是想當無名鬼嗎?」

  「小鬼,有時候太自大可不見得是好事喔!」

  說此時那時快,黑衣人迅雷不及掩耳直攻而來,宇文琛揮弓抵擋,奈何兵器上的懸殊仍多少牽制了實力。他咬牙擋開劈向胸口的刀勢,在與對方拉開距離之後火速思考防禦對策。

  這才是今日春狩的真正目的?

  居然有人明目張膽到在公眾場合對琅琊世子痛下殺手!

  摸摸身上的短刃,如今除了採取肉搏之外他根本毫無勝算——但見他昂然迎上對方的攻擊,以長弓隔開刀鋒的同時,下盤同時一低,拔出短刃往對方腹部揮了過去——

  腥羶的氣味就在唇邊劃開,見紅的傷口,讓其中一人微微失穩。

  宇文琛撲了個空,反倒教對方劃破了肩膀,淋漓的鮮血沿著切痕快速濡濕了衣袖。「你倒是很熟悉我們搏擊的戰術……」

  黑衣人的眼在陽光下熠熠閃爍,微彎的眉角像是含著笑意。「殿下是要自盡還是讓我一刀一刀砍到氣血盡失為止?」

  「笑話,剛才的過招只是熱身而已。」

  「既然殿下婉拒在下的好意,為了節省時間,在下只好改變策略了。」黑衣人話一說完,便召出埋伏在暗處的同夥,只見他們亮出弓箭,就等一聲令下。

  見狀,宇文琛不禁失笑道:「小王怎能期望跟一名刺客有君子之爭呢?」

  「現在覺悟倒也不遲。」黑衣人冷笑了聲,正預備揮出手勢之時,不遠處竟傳來一陣騷動。

  「看來小王就算死了也不冤枉,至少還有你們當墊背……」

  「哼,下回可沒這麼好運氣了。」

  待司城維葉領著一隊重裝武士趕到面前,黑衣人一夥早已撤離。宇文琛以弓拄地,終於流露出一絲疲態。

  「阿琛原來你在這兒!可把我找苦了……」司城維葉反射性伸出手去卻摸了一灘血回來,當場手忙腳亂道:「怎、怎麼了?你被襲擊了嗎?」

  「不小心遇上了隻老鼠,沒事的……」宇文琛婉拒了攙扶,獨自負傷而行,就在眾人戒心鬆懈之際,暗處卻冷不防射來一支冷箭——

  「小心!」

  身後及時示警的聲音讓宇文琛停下了腳步,怎知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的雙手已緊緊抱住軟倒的身軀。

  「逮住刺客!死活不論!」他一手摟著替自己擋下攻擊的救命恩人,不禁勃然大怒。

  「我的老天!連肩胛都被射穿了應該不礙事吧?」司城維葉急忙湊近前去,他的臉色可不比對方好看多少。

  「你沒事吧?你——」當宇文琛將那張蒼白的臉孔轉向自己之時,摟住他的臂膀竟忍不住顫抖起來。

  時光彷彿又倒流到那一天,他的師傅緊緊抓著他的手,他從襟口到衣襬,四處都沾著他的血……然後幾朵雪花融在了唇邊,黑色的棺槨倏地閃過眼前——

  「不、不會的……我不會再讓同樣的事發生的……」沒人聽得懂宇文琛究竟在說什麼,他們只知道他激動地抱住那名侍衛,不准任何人靠近。

  「你是怎麼了?」見他像是得了失心瘋似的,司城維葉及時擋下他的腳步。

  「不能、不能讓他死!快、我們回雷侯府!現在就回去!」

  司城維葉皺起眉頭,「我明白了,先把人給我吧!你自己也受了傷不是嗎?」

  見他伸手,宇文琛當場退開了腳步。

  「阿琛?」

  「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准碰他!」

  突如其來的怒吼讓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司城維葉抿著唇,最後做出了讓步。

  
  ※

  
  一回到雷侯府,司城維葉趕緊召來大夫會診,治療期間,宇文琛一步也沒離開過傷者身邊。當大夫挖出箭頭的時候,他留意到宇文琛的難受並不下於傷者,初次見到自己兄弟的表情不同於以往的冷淡,老實說他錯愕的程度並不下於那支冷箭射過來的時候。

  肌膚上殷紅的鮮血教人怵目驚心,發現綾布不斷被濡濕,宇文琛催促大夫小心施藥的同時,更拿起手巾擦拭著傷者的臉頰。洗去塵土的俊雅容貌讓司城維葉眼前為之一亮,他竟不知道他有個儀表如此出眾的部下。

  「總算沒事了!你也鬆口氣吧?」司城維葉拍上宇文琛的肩膀寬慰道。

  「他還沒醒來我怎能放心……」宇文琛憂忡地朝床上望去,顯然還無法從當時的震驚中平復。

  倒在自己懷中的人真是他嗎?還是這又是老天跟他開的一次玩笑?

  記得前些日子還在笑自己的行為脫離常軌,怎麼可能消失了那麼多年的人今天就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

  「阿琛,他不會有事的……」

  宇文琛揮開肩上的手,逕自在床邊跪了下來。人家都說思念成狂,看來他是真的快被逼瘋了吧?

  「你這傢伙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你的傷也需要包紮一下吧?」司城維葉故意朝他傷口戳了一下,沒想到宇文琛竟一聲不吭,只是牢牢握緊傷者的手。

  「阿琛……」

  「我想在這兒待一下。」

  司城維葉挑著眉,似乎已經忍無可忍。「我說你到底有什麼好內疚的?他職責所在就算死了也是雖死猶榮!更何況情況不是已經穩定下來了嗎?」

  「維葉…你可以先出去嗎?」

  「那你先回答我這個問題,你這條手臂還想要嗎?」

  宇文琛像是拿他沒辦法,只好解下衣袍讓大夫稍微處理了一下傷口。

  即便相隔有些距離,宇文琛的目光仍在床前流連不去,見他一路戰戰兢兢,司城維葉終於按捺不住滿腹疑問。「他是你的舊識嗎?」

  不知道宇文琛是不想回答還是壓根兒沒聽見,司城維葉一把火氣莫名燒了上來。「不是啊?這就好辦了!我剛派人查了他的身份,軍服上的名字是陸蒼,可是真正的陸蒼卻赤條條地被綁在附近的山溝裡——看來很多人都衝著你來啊!等床上那個人醒來之後,非得好好盤查一番不可。」

  「不需要什麼盤查,我不准任何人動他!」

  「我也不准任何人威脅到你的安危!」真要吼,他的氣勢也不會輸給宇文琛。

  「維葉,給我一點時間……」宇文琛別無他法,只好放軟了口氣道。

  「我只要你把話說清楚。」

  「我自己也是一團亂,我答應你日後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阿琛,我是在擔心你耶!」

  宇文琛搖搖頭,阻止他再說下去。「我還有一事相求,關於今天這件事,請不要洩漏出去。」

  「為什麼?」

  「是兄弟就不要問。」

  見司城維葉轉頭就走,宇文琛張望的神情不禁有些不安。

  「兄弟之間沒有求這個字,再讓我聽見一次,我就扁你。」

  宇文琛注視著他的背影離去,無限的感激在他心中默默滾燙著。

  
  ※

  
  等待他清醒的煎熬,彷彿那年冬雪落在臉上般的刺骨。

  若非手臂上的傷口不斷提醒自己,他恐怕會以為這不過一場夢。

  五年了,太長的思念讓人不敢去貿然接受,宇文琛一路順過那眉眼,感覺著溫熱的體溫透過指尖傳遞而上,他努力壓抑住內心的狂喜,很害怕回過神來,眼前只是一道幻影——

  「師傅……」他握著他的手低聲輕喃著,過去的回憶宛如浮光掠影,一再刺痛著他的胸口,教他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危、危險…走、快走——」傷者的囈語讓宇文琛的眼淚默默流了下來,他貼著他的手,幾乎泣不成聲。

  「我沒事了,我會一直都在這兒陪著你、再也不會離開你的。」他連在夢中都還在擔心自己的安危,而他卻只能夠像個傻瓜似的等待。以為長大身體強壯了,結果還不是得靠他來保護自己?他為什麼會這麼沒用?他真的好沒用——

  滾燙的淚水滴到了蒼白的臉頰上,傷者像是感應到外界溫度似的,在掙扎片刻過後緩緩張開了眼。

  茫然的視線好不容易凝聚了焦點,發現自己的手被握得死緊,他不解地望向宇文琛。

  「為什麼哭了?」微微揚起的唇瓣,憔悴得像是澆了雨的花瓣,儘管聲音有些低沉有些沙啞,卻讓宇文琛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不敢靠近,只是跪在床邊情難自己地低下了頭去。

  望著那副顫抖的肩膀,傷者勉強抬起手撫上了他的髮。「都已經長這麼大了,結果還像個孩子一樣……」

  「我才沒有!」宇文琛吸了吸鼻子,逞強的模樣讓楚曦心疼地摸上他的臉。
  「吃苦了吧?一直都想好好看看你,可始終沒有機會……」
  迎上那雙含淚的視線,宇文琛恨不得當場撲過去對他傾訴這幾年的思念,可他什麼都沒敢做,只是癡癡凝望著那張在夢中複習了無數次的容顏。

  「我以為你醒來之後第一句話會是你不認識我,我以為當年我明明就親手葬了你,為什麼你居然還活著?」

  「琛兒……」這一聲包含了多少無奈與心酸,楚曦閉上眼睛,表情有些倦意。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都已經過去了,沒什麼好問的。」

  聽到這句話,宇文琛壓抑許久的情緒頓時爆發開來。「沒什麼好問的?師傅…那是五年不是五天!你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嗎!我天天都做著同一個噩夢,夢見師傅一動也不動地倒在我懷裡,吐了滿地的鮮血……沒什麼好問的?你想過我每晚是懷著什麼心情入睡的嗎?」

  近乎失控的嘶吼,讓楚曦的眼淚默默流了下來,宇文琛自責不已,卻又拉不下臉道歉。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有些時候當死人卻比當活人要來得開心多了。就是預料到你會是這種反應,我才掙扎著要不要見你……也許一旦見了面,只會讓你更為難而已……」

  「你太自私了!你不是我怎知道我為不為難?你如果真的考慮過我的心情的話,就不會說出什麼當死人要把活人開心這種話來搪塞我了!」

  「別曲解我的意思——」不堪被誤會,楚曦一時情急不小心牽動肩傷,竟痛得蜷起了身子。

  宇文琛連忙鬆口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惹師傅生氣的。別再亂動了,不然好不容易止血的傷口會再裂開的……」

  楚曦白著臉扣住他的手,氣息不禁有些急促,「師傅沒有生氣,師傅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解釋……當年醒來之後我人已落在葛東慎手裡,他說大王要殺我,只好想辦法救我。」

  「救你?人都死了怎麼救?」宇文琛聽見這個名字就忍不住反感。

  「我也曾經有過同樣的疑問,但他跟我說,在遙遠的東海有種靈藥叫做『離魂』,能夠使人起死回生。」

  「這種鬼話師傅也信?」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沒死是不爭的事實。」

  「這麼說來,埋在隴雲川的那副屍骨也是假的?」宇文琛情難以堪地別過頭去,只覺得自己日前的行為愚蠢至極。

  「琛兒…你還在怪師傅嗎?」

  宇文琛縱使生氣,卻也捨不得鬆開楚曦的手,他望著他,彷彿也望見了他所不知道的滄桑。「這件事我找父王求證過,然而對於師傅的猝死,他似乎也感到很意外……再說了,父王當時的表情…並不像是假的……」

  楚曦微微扯開唇角,聲音有些茫然。「我不在乎了……就算沒有發生這件事,琅琊也容不下我……說真的,我厭倦了……」

  宇文琛拉著楚曦的手貼在頰邊,失而復得的驚喜讓他在碰觸到他的體溫之時,呼吸都還會忍不住微微抽痛。

  「師傅這些年都同葛東慎一起生活嗎?」

  見他目光有所閃爍,宇文琛失笑道:「師傅還為他效力嗎?」

  「沒有。」

  「沒有?聽說葛東慎是個精打細算的商人,幾時也做起虧本生意來了?」

  「琛兒,人情世事豈能容你這般衡量?」

  「看來師傅同葛東慎相處甚歡,也莫怪多年來都不想見琛兒一面了。」

  楚曦望著他的側臉久久無言,早知他無法諒解,他又何必冒險前來?他靠著床頭,一股無力感頓時湧了上來,受盡指責之餘,這些年來他又何嘗好過呢?

  「師傅?」不堪他的沉默,宇文琛緊張地握住他的手。漫長的五年改變很多事,包括他跟楚曦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有了微妙的轉變。

  「若是我說錯話惹師傅不高興,請師傅不要往心裡去好嗎?過去的事琛兒不再問了,琛兒也不會再惹師傅生氣了,請師傅不要討厭琛兒好嗎?」

  楚曦任他伏在腿上,指尖輕輕順著他的髮。「還記得嗎?在隴雲川師傅說過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徒兒,所以師傅又怎會討厭你呢?」

  宇文琛用力點了點頭,直到相認的剎那,他才確定心裡真正的想法。

  從今以後,他會用這雙手去守護他的,他再也不會讓他離開他了。

  
  ※
  
  儘管宇文琛希望楚曦安心住下,但楚曦始終都沒打消過離開雷侯府的念頭。

  為了拖延分離的時間,宇文琛連司城維葉都保密到家,除了拜託他替自己應付司城驚雷的關切之外,楚曦所有生活起居,幾乎都由他紆尊降貴親自服侍。

  此時此刻,宇文琛正撈起楚曦的濕髮檢視他肩上的傷口。「笨手笨腳的奴才……不是囑咐過他們別打濕傷口嗎?」

  褪去單衣,宇文琛小心翼翼解開楚曦胸前濡濕的綾帶,沐浴後的清香搔過鼻息讓他有些分神,他試圖把注意力放在傷口上,眼角餘光卻總忍不住往其他地方瞥去。

  「藥布換過就好不礙事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別責怪他們。」楚曦拿起布巾擦去身上殘餘的水珠,無意流露的風情讓宇文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師傅的心腸還是這麼好,一點都沒變呢!」宇文琛笑得心虛,只好藉故下床去取藥箱。

  回頭見楚曦挽起長髮露出了大片肩膀,宇文琛低著頭爬上床去,怎麼也不敢去看他的臉。他挖了丸藥膏輕輕抹上傷口,一想到這麼漂亮的身體日後會多出一道傷疤,便不禁讓人感到遺憾。

  「怎麼了?」發現宇文琛突然枕在另一邊安好的肩頭上,楚曦微微回過頭去,卻見他一臉無精打采。

  「還疼嗎?」

  楚曦愣了會兒才意會過來,動手彈了他額頭一下。「師傅我可沒那麼弱。」

  「是嗎?我倒覺得師傅清瘦了不少……」宇文琛伸手環住後背,一回想起當日情景,便忍不住冷汗直流。其實依楚曦的身手,那支冷箭他絕對有能力接下的,為什麼偏用身體去擋了?再加上這幾個月復原的速度實在是緩慢得讓人心焦,諸多的疑問有好幾次他都差點脫口而出。

  摟著楚曦躺上床榻,宇文琛毫無睡意,只是收緊了腰間的力道,直到對方發出了抗議。

  「琛兒,能不能別這樣摟著師傅?」

  「一會兒就好,還是不敢相信師傅真的回到我身邊了。」

  「你這孩子……」楚曦歎了口氣,見他沒有鬆開的意思也只好由他去了。

  聽著楚曦細微的呼吸,宇文琛埋首髮間,心臟隱隱作痛了起來。

  儘管他們靠得再近,他還是害怕他會突然消失,他知道自己對他的依賴嚴重到不正常的地步,可是他沒有辦法控制,只能夠任由它不斷深陷下去。

  幾經輾轉反側,宇文琛始終無法入眠,正打算出去透透氣之時,他卻坐在楚曦身旁,伸手撫上那雙輕閉的眉眼。

  一路游移的手指最後停在了那片淡紅色的嘴唇,莫由來的一股衝動讓他探入指尖,卻又在觸碰到那只柔軟的當口,慌張退開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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