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葛東慎一病竟拖了半旬之久,即使眾人盡量不去打擾,可是一旦遭遇無法解決的難題,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將公文往極辰居送。

  於是,屋子裡頭唯一能夠自由走動的人只好勉為其難當起信差,這還不打緊,最讓他不能理解的是,只要是需要勞動到腦力的公務,病人總是有各種理由推卸,幾番十萬火急之下,最後的定案都是由他代批出去的。

  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覺中產生微妙的變化。

  他發現就算是步入而立之年的男子,還是會為了躲避吃藥,像個孩子似的跟他耍賴。

  今日不曉得這是第幾次代筆公文,也忘了去計算這是第幾聲歎息,枯燥無味的差事,讓楚曦有種想要扔筆出走的衝動。

  「這個結論下得不錯!」

  毫無預警被抽走的硃砂筆正在對方掌中把玩著,楚曦迎上那雙含笑的視線,驚覺自己走神走得嚴重。

  「讓我瞧瞧你還寫了些什麼——胡漢交界滋事頻繁,擬與琅琊交涉,由雙方協議設置中間裁判官——嘖,讓楚先生這樣一個人才賦閒多年,葛某心裡真是過意不去……」

  「葛爺這是明褒還是暗貶?」楚曦板著臉站起身來,立刻又被按了回去。

  「欸…葛某還沒說完呢!」

  「與其在此聽你冷嘲熱諷,還不如出去透透氣痛快些。」

  「哎呀,葛某對楚先生永遠只有讚美,怎麼捨得責備?也不想想,當今世上哪個人求賢像我這樣一求便是五年,若是功德圓滿也就罷了,結果人家還是看你可憐才心不甘情不願留下來的。」

  楚曦掃了他一眼,顯然已經懶得理睬。葛東慎見撥撩不成,只好自討沒趣移到鄰近的軟榻上。

  「瘋話都練完了?」

  「差不多了。」葛東慎聳聳肩,取過小几上的煙管正準備點煙,卻突然遭人一把奪下。

  「你忘了自己還是病人嗎?」

  葛東慎一臉無辜,像是不解他怒氣從何而來。「只是抽幾口而已過過癮而已,把煙管還我吧?」

  「你再這樣為所欲為,咳死了我都不管你!」

  像是聽出了什麼趣味,葛東慎屈肘支起下頤,朝楚曦勾了勾手。

  見楚曦遲遲沒有動作,他忍不住揶揄道:「怕什麼?葛某難道會吃人嗎?」

  「哼。」百發百中的激將法,讓葛東慎噙起了一絲得逞的笑容。

  「我發現你似乎很不喜歡接近我。」

  「是你多心了。」

  「噢?我還以為是因為我長得像白日攸的緣故。」

  楚曦驀然回過頭去,葛東慎那雙彷彿能把自己看穿的眼神,就像一把利刃似的,劃開了心頭那道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

  「原來我真的跟他那麼像?」葛東慎唇邊噙著笑意,聲音聽起來卻是冷的。

  「沒這回事。」楚曦避開他的凝視,想起身走人卻被扣住了手腕。

  「既然如此,你能看著我再重複一遍嗎?」

  溫柔得幾乎要把人融化的話語輕輕在耳邊盪開,楚曦被逼到走投無路,情難以堪低下了頭去。「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打從在無定河畔遇見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了,如果是初次見面,你的表情也太教人心酸了……你當時那雙眼睛,就好像是在說你認識我似的。」

  葛東慎毫不留情地掠起那只下顎,要楚曦直視著自己。「你說,我真的那麼像白日攸嗎?」

  見他一逕搖著頭,葛東慎不由得輕哼了聲,「楚先生大概不知道吧?葛某不喜歡當人家的替身。你肯定不曉得你半調子的心態已經快讓人忍無可忍了吧?一方面接受我對你的好,另方面又拼了命似的抗拒我,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

  「我沒有!你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交集——」

  葛東慎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想怎麼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都無所謂,我只想從你嘴裡聽到實話而已。我問你,當你有機會可以從我身邊逃開的時候為什麼又回頭了?依宇文琛的能耐,他應該有本事保住你的不是嗎?」

  「我……」楚曦釐不清心頭纏繞的感情,或許他的記憶仍眷戀著過去,或許他仍沒有面對事實的勇氣。要一個死了五年的人要再度走入人間,滿腔的茫然突然讓他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楚曦,正視自己的心有這麼困難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如果你想聽,自然就會明白。我對你從來都不是逢場做戲,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難道都感受不出來嗎?」

  「葛東慎——」突來的親吻杜絕了所有似是而非的言辭,葛東慎輕輕含著楚曦的唇,小心翼翼得像是深怕把它弄傷似的。他抵開牙關,輾轉纏上那只軟紅,漸而深切的探詢,僅是希望此時此刻對方能夠只想著自己。

  楚曦原本想動手推開他,可到後來,竟也忍不住陷落在那張溫柔的網裡。

  他閉上眼睛試著去遺忘那張在心底描繪了無數次的容顏,怎知排山倒海而來的感情,卻讓他的胸口抽痛不已。

  他想日攸……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他的擁抱。

  七年了,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沒事的…沒事的……以為只要笑著說聲沒事,就算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葛東慎捧起他的臉吻去一顆顆眼淚,溫熱的呼吸輕得在唇邊悸動,他不敢張眼看他,也下不了決心推開那副溫暖的懷抱。

  「別再為了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傷心好嗎?不值得的……」頸邊溫存的低語讓楚曦的心像是要碎了一般,肩膀微微顫抖著。

  「你所受到的創傷,我會負責治好它的,交給我好嗎?」沒有回答,便認為是默許了。葛東慎擁著楚曦倒上軟榻,儘管隔著衣袍,他仍感覺得到懷中削瘦的身子正因為他的碰觸而緊繃。

  他低頭吻上那副優美的頸項,一任濕潤的氣息蔓延而下。直到衣帶被不著痕跡拉開,那手玉石般滑潤的肌膚,卻也讓身為男人的彼此,意識到一股無形的欲望正慢慢凌駕於理智之上。

  「那個笨蛋…怎麼捨得呢?」歎息也似的話語意味不明,葛東慎再一次吻上楚曦的唇,他舔了舔那下顎逸出的甜美,然後滑著鎖骨,撫開了胸前嫣色的茱萸。

  葛東慎張口含住胸前的敏感,舔舐的舌尖讓楚曦忍不住輕顫,只能夠擰起雙眉,推拒著欺近的肩膀。

  見楚曦一味忍耐,葛東慎惡質地咬了他胸前一口,在聽見那聲呻吟之時,他揚起了得逞的笑容。

  他一邊吻著楚曦,一邊頂開他的雙腿,才伸手撫上他微微抬頭的男性,卻見他彷彿遭到電擊似的,毅然推開了自己。

  「你不想要嗎?」葛東慎望著他,聲音聽起來有些低沉,楚曦一逕搖搖頭,表情有些無措。「我肯定是瘋了才會——」

  「有什麼關係?誠實面對自己的慾望並不可恥……」葛東慎笑了笑,態度卻頗為強勢。他一把扣住楚曦的手將它壓制在頭頂,他的眼,筆直地落在楚曦敞開的肩頭上。

  他細著眼凝視著那道箭傷,連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都能夠捨命相救了,為什麼單是對自己敞開心房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呢?

  沒給楚曦拒絕的機會,他俯身便狠狠封住了他的唇,毫無預警撫入大腿的指尖宛若燎原火般讓身下之人渾身滾燙了起來。

  「放…放手……」儘管試圖去漠視體內翻攪的騷動,充滿技巧性的套弄終究還是讓他的欲望無助地在對方手中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他羞愧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葛東慎卻貼在他耳邊輕喃道:「明明就是自己可以做得到的事,你平常都習慣這麼壓抑自己嗎?」

  充滿了取笑意味的調侃,讓楚曦難堪得說不出話來。正想逃開之際,葛東慎已經沾著適才釋放的白液,準備撫入他的身後。

  「真的夠了!」不知是打哪來的力氣,楚曦硬是推開了他進一步的擁抱,只見他快速拉起衣袍掩去一身凌亂以及滿臉的懊悔。

  「你為他守貞嗎?」葛東慎的口氣平靜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見楚曦始終一言不發,葛東慎捺捺眉,便拿起一旁的布巾替自己清理了一下。

  「對不起……」

  「為了什麼?」葛東慎淡淡掃了他一眼,若無其事。

  「我讓你覺得很掃興對吧?」楚曦抱著膝像是對自己感到很生氣,他沒有辦法在日攸仍在心頭盤旋不去的時候,再去接受另外一段感情。他知道葛東慎待他好,可是他不想拿他當影子,一個人痛苦也就罷了,為什麼要讓兩個人都傷痕累累呢?

  「楚曦——」葛東慎朝他伸出手去但是卻被避開了,打散的長髮遮住那張沮喪的容顏,他忽然有點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對不起……對你…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葛東慎沒說什麼,只是撈起外袍替他披上,回頭整理起自己的儀容。「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留意到那雙受傷的目光,葛東慎不禁苦笑道:「這個時候還是保持點距離比較好,你以為柳下惠有這麼好當嗎?」

  見楚曦莫名紅了眼眶,葛東慎想都沒想,便低頭吻上了那片唇。「我從來都不曉得…原來你這麼容易掉眼淚……」

  隨手撈起一綹長髮任其流瀉指間,他居然有點捨不得鬆手。

  平生見過的美人不少,可還沒有一個能像楚曦這樣讓自己執著了這麼久。

  白日攸究竟給他下了什麼咒讓他這樣死心塌地?一想到這兒,在葛東慎心中,突然有個念頭蠢蠢欲動。

  
  ※

  
  最近只要經過渡口,便可以見識到大批軍火和糧草上岸的盛況。楚曦在安南集住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不同於以往的緊張氣氛。

  前去議事廳的時候碰巧韓子江也在,不等他開口,對方已先打了招呼。「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跟楚大人相遇,安南集有了楚大人的加入,對葛爺的龍圖霸業而言想必是如虎添翼——」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楚曦冷冷掃了他一眼,卻見葛東慎也在場,一派事不關己似的倚著扶手抽煙。

  「楚大人就別見外了,今後大家都是一家人。」

  「哼,我可不敢高攀。」

  就在韓子江接不上話之時,葛東慎適時打斷了他們。「韓統領,既然有空在這兒閒聊,葛某就再指個任務給你。聽說南方茶商私自夾帶煙草出境,你讓下面的人去查一查,要做安南集的生意就得守規矩,哪能容他這樣亂來?」

  「知道了。」韓子江悻悻接下命令,臨走之前還回頭看了楚曦一眼。

  待韓子江離開之後,葛東慎親自替楚曦倒了杯茶。「葛某害楚先生讓人誤會跟安南集有『掛勾』,姑且以茶代酒向楚先生賠罪。」

  「若這句話裡頭有真心,這杯茶也未必喝不得。」

  楚曦一記回馬槍毫不留情,葛東慎笑了笑,索性岔開話題。「難得你會找我,怎麼有事嗎?」

  「關於你上次交給我的帳冊我看過了,上頭所記載的收支與實際情況有極大的出入,我已針對其中幾筆重大異常進行調查,這些是我整理好的報告書,你有空再看看。」

  葛東慎收下楚曦帶來的驚喜,心情正好,卻又聽他問道:「我剛經過碼頭,又看見整船的木箱上岸,你…近來極力厲兵秣馬,可是——」

  「楚先生向來不是眼不見為淨嗎?怎麼突然關心起來了?」

  「葛東慎,琅琊是不會輕易開啟戰端的。」

  「楚先生這是在做保證嗎?」葛東慎搓著光潔的下顎道。

  「我——」的確,他的琛兒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男孩了。光是回想起在雷侯府的日子,宇文琛那份深沉而嚴厲的感情,便教他少了幾分信心。

  見他神傷,葛東慎覆上他的手,口氣很是溫柔,「別露出這麼為難的表情,不管最後的結果是什麼,葛某都很欣慰楚先生曾經站在安南集這一邊。」

  楚曦默默抽回了手走到窗前,放眼望去,卻只攬入滿目暮雲秋景。

  「楚曦,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抬頭望向葛東慎,他臉上的笑容還是那樣漫不經心。

  「無定河畔現在有個胡人流連不去,也許是因為對岸有他想念的人吧?」

  聽著那腳步聲離去,楚曦微微閉上眼睛,任由颯颯秋風,吹亂了他的心。

  
  ※

  
  「還真是膽大包天,居然單槍匹馬跑來了。」無定河畔,冷不防掠入的聲音把少年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只見白衣青年淺淺揚起唇角,笑容煞是好看。

  「師傅可嚇壞我了。」

  「我可不這麼覺得。琛兒,你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嗎?獨自在此徘徊,若是出了意外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想來這兒等人也不成嗎?」明明對方就沒有責備的意思,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是冷靜不下來。

  老實說他很擔心,擔心那一夜的事他是否還放在心上、擔心他會不會又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其實他並不想做出讓他討厭的事來,他總是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他的。

  「當然成——徒弟說的話師傅向來只有照辦的份,怎敢有意見。」楚曦捺捺眉,忍不住取笑他道。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無禮的,琛兒在這兒給師傅賠不是了。」

  「欸,師傅跟你鬧著玩的,怎麼認真起來了?」楚曦扶住他的身子苦笑道。

  見他神色一逕凝重,楚曦不禁疑道:「琛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怎會突然跑來找我呢?」

  宇文琛搖搖頭,「只是一時興起想來看看師傅而已,很抱歉給師傅添麻煩了。」

  楚曦嘖了聲道:「小時候也不見你跟我客氣過,怎麼長大之後禮數如此周到?」見他又陷入沉默,楚曦忍不住叨念了幾句。

  「你這孩子做事老是不顧慮後果……安南集不是你能擅闖的地方,若非葛東慎告知,我到現在也不曉得你人已來到附近——」

  一聽見葛東慎的名字,宇文琛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心想這個人還真是陰魂不散,不管走到哪兒都擺脫不了他的陰影。「幾個月不見,師傅瞧上去挺好的。」

  沒聽出話中的酸味,楚曦應答如流。「還不錯,倒是大王的病情如何了?」

  「父王他可能撐不過今年冬天了。」儘管有些黯然,卻也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楚曦撫上他的肩膀,一番好言寬慰。

  「琛兒,若有用得著師傅的地方你就盡量開口,師傅會盡力幫你的。」

  宇文琛望著他猶豫了會兒,最後還是決定據實以告。「師傅,我已經同父王把話講開了,他要我接掌琅琊,可是我也對他提出了讓師傅回來的條件。」

  「這——」

  「請師傅不要覺得我是在強人所難,我如今腹背受敵,唯一能夠信任的人就只剩下師傅了……求你回來幫我好嗎?」見他躊躇不決,宇文琛的口氣不禁有些急切,「師傅是不樂意還是顧慮著葛東慎?」

  楚曦否認道:「師傅當然很樂意助你一臂之力,可是你能以未來琅琊王的身分先承諾我一事嗎?」

  「只要你願意,豈止一件,一百件都不成問題!」聽他鬆口,宇文琛簡直喜出望外。

  「先別高興得太早,你真辦得到再點頭也不遲。」

  「嗯?」

  「假如我要你以琅琊王之名起誓,在你有生之年都不准對安南集出手呢?你能答應嗎?」

  聞言,宇文琛唇邊的笑容頓時為之凍結。如果眼前就有面鏡子,他還真想照照自己臉上的表情。他一心一意掛念著他的安危,可他卻連這個時候都還不忘替他的對手找尋退路……看來這五年真的足以改變很多事。

  見宇文琛面色不佳,楚曦重重歎了口氣。「師傅只是希望琅琊能夠跟安南集和平共處,要記住,你的雙手是要給人民幸福而不是痛苦,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嗎?」

  明白…他怎會不明白?可這份苦心底下當真毫無私心嗎?宇文琛望著楚曦久久無法成言,壓抑在心中的那份妒忌快要把他逼瘋了。

  他確實相當介意葛東慎的存在,介意到有種想將這根芒刺徹底拔除的衝動。可是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忍耐,在他羽翼豐盈的那天到來之前,他就只能夠不斷地忍耐!

  「我答應你,不過倘若對方心存挑釁,我也只能無視跟師傅之間的約定了。」

  「琛兒,謝謝你願意為我這麼做。」

  見他在得到自己的承諾之後,舒開了眉頭,宇文琛也勉強揚起了唇角。

  他發過誓的,只要能夠挽回他,他將不惜一切。

  
  ※

  
  宇文琛在琅琊城內遇見了一個人。

  初次見面是在無定草原,她在風中搖曳生姿精靈可人,再次重逢,她佇立在夕陽底下愣愣出神,那雙靈眸因為不知名的哀愁悄悄染上了一絲紅塵氣息。

  宇文琛心中莫名興起憐惜之情,儘管她是叔孫谷鷹的女兒,但是那般天真爛漫的純真,卻也曾經替他帶來幾分好心情。

  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這一層利害關係的話,他們應該可以成為好朋友的。

  他牽過坐騎朝少女走去,唇邊的微笑完美得不著痕跡。「真巧又見面了,怎麼…看到我開心到說不出話來?」

  「少臭美了!我是在難過禍不單行不可以嗎?」叔孫朔月朝他做了個鬼臉。

  「幹嘛呀!碰上我很倒楣嗎?」

  「不、不,你一來所有的霉運都跑光了。」

  宇文琛笑了笑,「真感激妳讓我知道自己還有這點用處。對了,怎麼一個人站在大街上發呆呢?」

  「我哪有…只不過待在家裡悶死了就跑出來逛逛囉!」叔孫朔月心虛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是嗎?可是有人逛街是臭著一張臉的嗎?去打盆水照照自己的模樣,妳就會明白連路邊老太婆的皺紋都比妳這張臉和藹可親多了!」

  叔孫朔月聽得直跳腳,「喂!你這人是怎麼回事?沒瞧見人家心情不好嗎?」

  「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敢讓小姐受委屈啦?」宇文琛嘖嘖稱奇。

  「哼!關你什麼事!」

  見她轉身就走,宇文琛信步跟了上去。「這時候身邊多個人說話多少可以解解悶啊!我索性再當一次好人送妳回家吧?」

  「不要!我還不想回去!」

  「妳不回家難不成打算露宿街頭嗎?」

  「我、我可以去住客棧!」

  「住客棧是要銀子的,小姐有帶銀子嗎?」

  「我不能記帳啊?」

  「記帳是要亮身份的,恐怕鷹侯府立時就來請人了。」

  「那你借我錢不就得了?」

  「妳我非親非故我為什麼要借妳錢?」

  「你這人可真小氣!」

  「借妳錢也成,不過妳得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叔孫朔月轉身看著他,過不了一會兒眼眶居然漸漸泛紅。

  「是誰欺負妳了?」。

  髮上輕撫的溫柔讓叔孫朔月忍不住閉上雙眼,她反手抱住宇文琛一時不能自己竟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嗚……他打我……他怎麼可以打我?從小到大他都沒打過我……可是他如今居然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打我……」

  「毫不相干的外人指的是?」

  「他問都沒問過我就說要把我嫁給當朝世子!誰知道那顆柿子還是橘子長得是圓是扁啊?他憑什麼要我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傢伙啊?要出嫁的人是我耶!我難道連選擇對象的權利都沒有嗎?嗚嗚嗚……你知不知道他好過份?他說不過我就甩我巴掌,天底下哪有這麼不講理的爹啊!」

  宇文琛聞言哭笑不得,倘若被她得知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她口中的那顆柿子,真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其實日前他已經造訪鷹侯府,只可惜當時並沒有遇上叔孫朔月。只不過光看叔孫谷鷹的反應,宇文一族主動釋出善意的舉動倒是得到了良好的迴響。

  他知道朝中根本沒有人介意刺殺事件的元兇是誰,他們關心的是誰可以成為他們最終的靠山,只不過結親一事他至今從未出口,真沒想到叔孫谷鷹竟這般老謀深算硬是比他快了一步。

  回視在自己懷中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姑娘,宇文琛拍拍她的背道:「別哭了,再哭下去,大街上的人都要笑妳了。」

  叔孫朔月張望了一會兒,才難為情地推開他吸了吸鼻子。

  「老實說,我身上也沒有銀子,不過我可以帶妳去一個免費又比客棧還要舒適的地方,你要不要跟我走?」

  「真的?」

  「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妳了?」

  叔孫朔月開心地拍著手,「可是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呢!」

  「我叫阿琛,妳可以喊我阿琛哥哥。」

  見宇文琛朝她伸出手來,叔孫朔月突然揪著衣角。就這樣一走了之的話爹爹不曉得會不會生氣……可他都能這樣不在乎她的感受了,她又何必替他操心?更何況…打從那天分開之後她便常常想起這個人,沒想到居然又遇上了。

  拉上她的手,宇文琛見她兩頰緋紅不禁取笑道:「記得上回共騎的時候也不見妳這麼害羞過,不過現在這樣好多了,既然都要嫁人了就該有點自覺,往後可別再像個男孩子似的到處亂跑知道嗎?」

  「誰、誰說要嫁人啦!反正又不是要嫁你!你管我!」

  望著她一臉無邪,宇文琛心裡煞是苦澀難解,她從勢利的父親那邊逃進他的懷抱,可是自己的胸膛比起那些陰謀詭計又溫暖多少呢?

  
  ※

  
  前腳才剛踏進雷侯府大廳,便聽司城維葉吹了聲口哨。「唷,阿琛,你打哪兒拐來這麼可愛的姑娘啊?」

  「你這人講話怎麼如此輕浮!」叔孫朔月雙手叉腰,一雙柳眉挑得高高的。

  「維葉,人家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別亂開玩笑。」宇文琛苦笑。

  「大戶人家?哈哈哈,我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啊!放眼琅琊城內還有哪戶人家大得過雷侯府啊?」

  「敢情你是一點都沒把鷹侯府放在眼裡了。」

  聽見他的低喃,司城維葉頓時驚呼了聲,「你發什麼瘋?把叔孫家的小姐帶來雷侯府找死啊?」

  「喂、叔孫家的小姐又怎樣?我為什麼不能來你家啊?」見他一副活像被惡鬼索命的模樣,叔孫朔月淨覺莫名其妙。

  「你老爹要是知道妳在我家肯定會立刻帶著大隊人馬殺上門的!我的老天!只有阿琛這種大笨蛋才會老是做拿自己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蠢事!還記得上回跟他一道去妳家,妳爹還不是沒給過一刻好臉色!」
 
  「咦?你們去過我家?」

  宇文琛拍了司城維葉一掌一逕乾笑道:「這傢伙成天喝酒把腦子都給喝壞了,妳甭理他——」

  「唔、我好像在哪兒看過這個人吶……」發現兩人不約而同盯著她瞧,她欣然笑道:「哎呀!在春狩上見過啊!」

  「妳也有去?」司城維葉驚道。

  「嗯…段大哥帶我去的。他讓我藏在樹林裡玩捉迷藏,可是我只看見一大群人鑽來鑽去,也不認得誰是誰……喔…難怪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相對於宇文琛的不發一語,叔孫朔月倒是說到興頭上了。「呵呵,原來你就是雷侯府的小侯爺啊!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我爹爹常跟我說,姓司城的人全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馬屁精。」

  「妳說什麼?」司城維葉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瞬間飆高了不少,若不是本著好男不與女鬥的做人原則,他老早就一拳揍扁這個口無遮攔的刁蠻女。

  宇文琛強忍笑意拉住火冒三丈的好友。

  「你的耳朵是裝飾品嗎?本小姐講這麼大聲你還聽不清楚?」

  「哼!馬屁精總好過黑心鬼吧?」

  「你說誰是黑心鬼啊?」

  「好了好了!又沒什麼深仇大恨需要吵到這樣臉紅脖子粗嗎?」見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宇文琛趕緊出面滅火。

  「阿琛哥哥你也看到啦!是他先出口傷人的!」

  「阿琛哥哥?我呸,叫得可真親熱!」司城維葉故意打了個冷顫,把叔孫朔月氣到說不出話來。

  「維葉,拿出你的度量來。我答應過要讓她在雷侯府借住幾晚,你姑且當是幫我個忙吧?」

  司城維葉聳了聳肩。「你都親自開口了我還能拒絕嗎?再說了,為客也有為客之道,你最好別讓她頂撞我,否則我不敢肯定半夜是不是會出現失蹤人口。」

  「有阿琛哥哥在,你敢!」

  「等著瞧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司城維葉賊笑道。

  「再怎麼說維葉都比妳年長,不可沒大沒小!」
  叔孫朔月看了宇文琛一眼,不由得嬌嗔道:「只要瘋狗不亂咬人,人家手裡的鞭子也不會亂抽出去啊!」

  「還說呢!」見她吐了舌頭,宇文琛回頭對司城維葉說到:「麻煩你讓人安排一個房間給她休息,我還有話對你說。」

  「遵命!」司城維葉聳聳肩正準備出門,背後卻聽見叔孫朔月問道:

  「對了,那天你們一大群人圍著不散是在幹什麼?」

  「回頭去問你爹不就得了?」不提還好,一提及此事,司城維葉難免又是一肚子火氣。

  叔孫朔月一臉委屈地望向宇文琛,不意卻見他黯然別過頭去。

  
  ※

  
  他不曉得楚曦練弓的時候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儘管輕揚的眼梢看似悠然,但在箭矢離弦的那一剎,他的人彷彿到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他經常望著那樣一張寧靜的側臉發獃,直到他笑著拍上自己的肩頭,他才低頭假裝在調整弓弦的緊度。

  冷不防的臂膀像是被什麼給戳了一下,宇文琛回過神來,只見叔孫朔月美眸含嗔。「還說要教人家射箭呢!還發什麼獃吶?」

  「對不住,一時分心了。」宇文琛笑了笑重新架好弓,她卻按下自己的手。

  「阿琛哥哥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呢?」

  避開那雙緊迫盯人,他覆上她握弓的手試圖岔開話題,「把手臂拉直看看——」

  不經意貼近的氣息讓叔孫朔月僵著身子,宇文琛輕笑道:「喏,現在輪到朔月不專心了,這一箭要是射偏了看我怎麼罰妳。」

  被他這麼一說,叔孫朔月全神貫注,怎知這時候司城維葉突然闖進來打斷了他們,她急急忙忙鑽出宇文琛的懷抱道:「阿琛哥哥,馬屁精來了。」

  「維葉?怎麼了?」

  「討人厭的老鬼到了。」司城維葉一把攬住宇文琛,刻意瞥了叔孫朔月一眼。

  「馬屁精來做什麼呢?」

  「有貴客到訪,我去去就回。」

  「是我爹爹嗎?」叔孫朔月扁了扁嘴。

  「朔月想家了嗎?」

  「我一聲不響跑出來這麼多天,他肯定著急死了。」

  「想回去我就派人送妳回去。」

  「我才不要先跟他低頭呢!明明就不是我的錯!」

  宇文琛彎下身子對著蹲在地上的叔孫朔月柔聲道:「要不然,我請令尊到雷侯府來親自跟朔月賠罪好嗎?」

  「少拿尋我開心了,那比讓公羊生小羊還要困難呢!」

  「誰說的?朔月要不要跟我賭一把?」

  「賭什麼?」

  「倘若妳爹爹真跟妳低頭了,到時候妳全都得聽我的!」

  「不成!全聽你的我豈不是吃虧了?」

  「那再打個商量,賭妳原諒阿琛哥哥一回如何?」

  「你做錯了什麼事需要我原諒你啊?」

  「都說只是個遊戲了,妳問這麼多幹什麼?」

  「好吧!一言為定囉!」

  「嗯。」勾上她伸出的小指,宇文琛輕輕揚起了唇角。

  
  ※

  
  大廳上,三名琅琊舉足輕重的人物各據一方,忽爾,有人重重擱下茶杯沉聲道:「我聽說小女在你們這兒?」

  「你不是明知故問嗎?」司城維葉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

  「你!」

  「維葉,不得無禮。」淡淡喝住了好友,對方卻已臉色鐵青站了起來。

  「快把她交出來!要不然老子就拆了你這破地方!」宇文琛的溫吞似乎已經讓叔孫谷鷹忍無可忍,這丫頭哪裡不好跑,偏偏鑽進他死對頭的地盤裡。

  「請你搞清楚,是她自己想留在這兒的又不是咱們硬綁她來的,你想拆我還不讓呢!」儘管叔孫谷鷹氣焰逼人,雷侯府的少主人聲勢也不差。

  「哼,小女年紀還小難保不是你們存心誘拐……」

  「唷,果然是『虎父無犬女』,有你這種喜歡含血噴人的爹,莫怪令千金說話也十分口無遮攔!」

  「你這目無尊長的臭小子!看看司城教出了個什麼東西!」

  「呿,瘋狗咬人前怎麼也不先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值得人家敬重的長輩?」

  「你——」

  眼見雙方一觸即發,宇文琛只好起身制止,「實不相瞞,令千金確實是自願到雷侯府作客的,姪兒稍後就請她出來相見,伯父可親自向她證實。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令千金願不願意隨您回去,這一點姪兒就無法作主了。」

  「宇文琛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你挾持小女究竟是何居心?」

  「伯父言重了。其實那天姪兒是見她一個人站在大街上遊蕩,只好暫時將她安置在雷侯府。姪兒以為令千金的心結,大概只有伯父才解得開吧?」

  「老子的家務事你少管!」

  「伯父要姪兒別管,姪兒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維葉,有勞你請朔月小姐出來一見吧!」

  當叔孫朔月現身之時,若不是司城維葉擋在前面,叔孫谷鷹可能迎頭就是一個巴掌。看見自己的女兒躲在死對頭的背後悶不吭聲,他差點沒氣到吐血。

  「野夠了?馬上跟我回家!」

  「我才不要一個會打人的爹爹呢!更何況這裡還有阿琛哥哥陪我玩。」

  「阿琛哥哥?誰是你阿琛哥哥?」

  「喔…我忘記你們還不認識……」叔孫朔月摟住宇文琛的手臂笑嘻嘻道。

  「亂來!你知道你摟著的人是誰嗎!」

  「不就是阿琛哥哥嗎?」

  「笨丫頭,妳沒問他姓什麼?」

  見她一頭霧水,宇文琛拉下她的手輕聲道:「抱歉,我是擔心妳知情之後不願留在雷侯府,所以才遲遲沒表明身份。其實我複姓宇文——」

  「怎、怎麼會呢?」

  「那麼妳現在還會討厭琅琊世子嗎?」

  「不、不是的、這是兩回事!你、你是故意捉弄我的!」叔孫朔月惱羞成怒氣得連話都說不好,宇文琛笑了笑。

  「沒這回事。我只是不想見妳難過而已……話說回來,幸好是遇上了我,不然伯父不曉得要上哪兒去找妳了。」

  宇文琛的話讓在旁的叔孫谷鷹突然不知該如何自處,儘管自己似乎有錯在先,可在晚輩面前他怎麼拉得下臉?

  「那個…妳不在的這幾天,家裡靜得跟鬼城似的,妳也知道我習慣吵一點的,既然我都來了,就順道一起回去吧!」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有些僵硬。

  「嫌太清靜才想找我,你拿我當鑼鈸嗎?」

  「妳——」

  見他們父女倆你一言我一語,司城維葉忍不住調侃道:「有些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離家出走的時候,也有人這樣低聲下氣求我回去就好了。」

  見其父始終背對,叔孫朔月便討好似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爹爹……」

  「幹什麼?」

  「朔月不該偷偷跑出來讓爹爹擔心……爹爹還生朔月的氣嗎?」

  叔孫谷鷹本來不想理她的,但眼看袖子快被扯破了只好應了她的話。「只要大小姐氣消就好了,還輪得到我生氣嗎?」

  「爹爹……」叔孫朔月嗔了句,盈盈盪開了笑顏。

  雷侯府前,本來已經打算啟程的叔孫谷鷹,忽然站在馬車前停下了腳步。

  「臭小子,別以為這麼做老子就會感激你。」

  「侄兒不敢。改日侄兒會登門拜訪,屆時還請伯父賞臉。」

  「有什麼事現在不能講?」

  宇文琛避而不答,只勒令雷府衛士列隊相護。「回程路上請小心。」

  「哼。」叔孫谷鷹捻著鬍鬚若有所思,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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