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門,迎接他的是恆常不變的萬籟俱寂。

  他是該感激宇文琛體貼,將他收納在無風無雨的羽翼之下,只不過等到箭傷好得差不多了,他就必須找個機會向他辭行了。

  正因為了解他的心情,他也不願見到他再為了自己重蹈當年的覆轍。楚曦憑欄而望,下意識撫上肩頭,當日那箭倘若再偏一點,他恐怕也沒機會坐在這兒了。

  話說回來,如果對方有心要取宇文琛的性命,又怎會失了準頭?他曾經也是習箭之人,這點差別又怎會分辨不出來?

  眼見眾人皆將矛頭指向鷹侯府,叔孫谷鷹該不會只是隻替罪羔羊吧?

  沉思之際,肩上忽然多出一隻手的重量,以為是宇文琛,回過頭去卻迎上一張爽朗的笑容。

  「這應該算是咱們第一次見面吧?」

  楚曦點頭示意,淡淡噙起一笑。「在下向小侯爺問安了。」

  「什麼在上在下的,叫我維葉就成了。我跟阿琛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你犯不著跟我見外的。」

  「不,這陣子給貴府添了許多麻煩,我很抱歉——」

  「要抱歉也還輪不到你來說,阿琛欠我的可多著呢!為了挺他,我老爹都快跟我翻臉了。」

  「嗯?」

  「怎麼阿琛什麼都沒告訴你嗎?」司城維葉微微揚起了眉毛。

  「如果跟我有關係,依他的性子,他也不可能告訴我。」

  「看來你很了解他……」

  避開那雙充滿探詢的眼神,楚曦並不希望跟司城維葉太過深入。相對於他的輕描淡寫,司城維葉可沒這麼簡單就放過他。

  「我認識阿琛很久了,他不是隨便就勸得動的人。你可知道你中箭的時候,阿琛都快急瘋了,我很少見他這般緊張過,你跟他究竟是什麼關係?」

  「只是舊識。」

  「在哪兒結識的?」

  「你如果這麼好奇,不妨自己去問他。」

  「他要是願意跟我說的話我還用得著跑來問你嗎?算了,既然不想說我也不逼你了,不過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你早知道有人要刺殺阿琛對吧?你是不是還有其他幫手?要不然當時戒備如此森嚴,怎可能這麼輕易就讓你混進來?」

  「你若是擔心我會對宇文琛造成危險,我可以馬上離開——」

  「誰敢要你走!」

  話都還沒說完,忽然掠入的聲音,讓司城維葉的背脊驀地一涼,他吶吶回過頭去,卻見他陰著張臉,揮開了楚曦的攔阻。

  「我說過不准任何人靠近這座別院!」

  「這兒是雷侯府,我在自家院子閒晃還需要徵求你的同意嗎?」本來沒這麼生氣的,可是一對上那張死人臉,司城維葉也顧不上口氣了。

  「是不需要,但你不應該背著我幹這種事!」

  「你這傢伙講話可得憑良心啊!我只是抽空來探望一下又不是殺人放火,你的措辭有必要這麼激烈嗎!」

  「總之你破壞約定就是不對!」

  「約定、約定…去你的狗屁約定!也不問問自己究竟瞞了我多少事,還有臉在這兒指責我!連到現在你依然一句實話都不肯說,你真的有拿我當兄弟嗎?既然打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我,憑什麼要我為你做到這種地步!」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你們兩個能不能先冷靜一下?」楚曦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頻頻歎氣。

  司城維葉指著宇文琛的鼻子罵道:「你也瞧見了不是嗎?他那是什麼態度!」

  「連你也認為是我反應過度嗎?」宇文琛掃了楚曦一眼,顯然不甚諒解。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不然是什麼意思?我處心積慮想保護你,結果反而讓你認為我礙事了?」

  話才脫口,楚曦一個巴掌當場呼了過去。司城維葉嚇得目瞪口呆,忘了自己還在跟宇文琛口角,連忙跑到他身邊察看。「阿、阿琛…沒事吧?」

  「別碰我。」宇文琛甩開司城維葉,負氣背過身去。

  楚曦撫著手掌顯然有些懊悔,卻也拉不下臉道歉。

  「阿琛阿琛、你好歹也說句話吧?他也不是故意的,誰讓你激人家呢?」一旁的司城維葉已經轉換角色幫忙緩頰,他看看左看看右,見兩人陷入僵局,不禁焦急了起來。

  楚曦畢竟比宇文琛虛長幾歲,很快便恢復了冷靜。「反正遲早都瞞不住,倒不如現在就把真相說出來,見你這般為難我心裡也不好受。」

  「師傅!」宇文琛情急之下的脫口而出,卻讓司城維葉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師傅?你幾時多出了一個師傅?你今天要是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跟你勢不兩立!」

  宇文琛扳開他的手,神色異常凝重。「你沒聽說嗎?我曾經拜漢人為師。」

  「是你入關之後發生的事?」

  「還記得前些日子路過太傅府時你跟我提及的往事嗎?我的師傅正是你故事中的主角,前朝鎮國大將軍楚曦。」

  「怎麼可能?他不是仰藥自盡了嗎?」

  「仰藥自盡?哼,該說是被毒殺還是被賜死呢?那一年,安南集築起壩堤斷了琅琊的水源,我師傅居中斡旋才解了燃眉之危,有什麼理由要自殺?」

  「話是沒錯,不過大王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恩將仇報的人啊!」

  「可是師傅確實是在吃了御賜的天青果之後猝死的……」

  「阿琛,你確定他吃的真是天青果嗎?天青果是罕見的聖物,要在上頭動手腳哪有這麼簡單?會不會是中途被人掉包了?」

  「從頭到尾我都未曾假手於人,怎麼可能會被人掉——」說到這兒,宇文琛突然打住了話語。

  「怎麼了?」司城維葉搖搖他的肩膀,他卻抿唇沉思起來。沒記錯的話,天青果確實一度離開過他的視線,但——宇文琛倏地握緊了拳頭,怎麼也不願意朝那個方向去想。

  見他眉頭擰得越來越深,司城維葉好心寬慰他道:「無論如何,只要人還活著就好了不是嗎?當務之急是你還能藏住你師傅多久?別忘了,假如大王真的有心要置你師傅於死地的話,我敢跟你打包票,我老爹絕對不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小侯爺……」

  「楚師傅,都跟你說過我叫維葉了!」

  楚曦苦笑了下,「你有辦法助我離開雷侯府嗎?」

  「你哪兒都別想去!」意外堅決的一句話,讓其餘兩人面面相覷。楚曦捺捺眉,手才搭上宇文琛的背,卻聽他冷冷道:

  「不管你要說什麼,我都不想知道。」

  「琛兒難不成要師傅一輩子都躲在這兒嗎?」

  「只是暫時不會是一輩子,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剩下的就讓我師傅自己解決吧!」

  「你還是要回到葛東慎身邊?」連宇文琛都不解自己為何會如此驚慌失措,一想到他又再度消失在自己面前,他便不禁感到恐慌起來。

  「有些事情,我必須回去處理一下。」楚曦拍拍他的肩膀,不尋求他的諒解,只希望他能夠接受。然而面臨即將到來的分離,宇文琛卻是怎樣都無法釋懷。

  
  ※

  
  「明天、就是明天了!」

  突然闖進來的司城維葉把兩人都嚇了一跳,宇文琛隨後關上房門,頗沒好氣道:「維葉,你進房都習慣不敲門的嗎?」

  受他調侃,司城維葉不免有些難為情。「我一聽說我老爹明天要出遠門就趕著來告訴你們了!」

  「出遠門?雷侯要上哪兒去?」

  「不清楚,不過他最近跑王宮跑得很勤,也不曉得是幹什麼去——」

  留意到宇文琛臉色忽然凝重,楚曦適時握住了他的手。

  「師傅…我到底該不該去見他一面?」

  「你當然得去見他,他是你的父親不是嗎?」

  「可是他曾經想要對你不利——」

  楚曦搖搖頭,阻止宇文琛把話說下去,「琛兒,不要因為一時的意氣用事讓人生留下遺憾,不管我跟大王之間發生過什麼,都不該是你的責任。」

  宇文琛抱著頭,啞著聲音道:「倘若雷侯的遠行與父王有關,很有可能是要去那個地方……」

  「哪個地方?」

  收下兩人疑問的視線,宇文琛苦笑道:「維葉應該知道吧?父王過去總是定期前往司城部的聖地祭拜一事——」

  「經你這麼提醒我倒是想起來了。」

  「其實祭拜是假,養病才是真的……我本來還想不透,然而在雷侯告知實情之後一切都連貫起來了。司城部的聖地因何而來,還有避居司城部的那幾年,父王又為什麼不來了……」

  「阿琛,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在所謂的聖地深處有一座藥泉。」

  「藥泉?聽都沒聽過……」

  「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本想過靠近打探,但礙於重重封鎖只好作罷。」

  司城維業搓著下顎道:「原來內有玄機,難怪老爹總攔著不讓去。」

  「琛兒,大王的病原來不是這幾年的事嗎?」

  「你們一個是我的師傅,一個是我的兄弟,我不想瞞你們。我憂心的是,依照琅琊目前的局勢看來,一旦父王有所不測,有心人便會趁勢而起,到時候,我也不敢肯定我是否有辦法力挽狂瀾——」

  「別想太多,還是先跟大王見上一面再說吧?情況或許沒有想像中那麼糟不是嗎?」

  宇文琛望著楚曦欲言又止,司城維葉也忍不住插話道:「我跟楚師傅倒是同一個看法,大王其實還是疼你的,要不然怎會三天兩頭便囑咐我老爹要關照你。」

  身為人子要說不牽掛全是騙人的,尤其在父親的健康每況愈下之後,他又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

  「我說阿琛,楚師傅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你安心隨我老爹出關去!」

  「維葉?」

  「就這麼說定了!我現在就去我老爹!」

  「等等!」攔不住兄弟的脾氣,宇文琛眼睜睜讓他走掉。

  見他愁眉苦臉,楚曦也有些過意不去。「你真的用不著這麼擔心我……」

  宇文琛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我將來繼位為王,師傅願意回來嗎?」

  「你指的回來是?」

  「輔佐我,跟我一起生活——」

  見他一逕沉默,宇文琛唇邊擱淺的笑,分外苦澀了起來。「這個要求這般讓你為難嗎?」

  楚曦搖搖頭,「朝廷人才濟濟,不見得非我不可——」

  「我就只想要你!」脫口而出的話,別說楚曦,連宇文琛自己都感到震撼不已,他連忙改口道:「我、我只是不願師傅留在安南集,只要師傅待在葛東慎身邊一天,我們遲早會對上的。」

  「莫非你有打算對安南集動兵?」

  「忍無可忍之時,或許就會付諸實行。我已經把決定告訴師傅了,我真的非常希望師傅能夠留在我身邊。」

  楚曦閉了閉眼,口氣有些黯然。「如果你是因為這個理由要我回來,我寧可與安南集共存亡。」

  楚曦最後的一句話,就像支利箭似的,刺進了宇文琛的心窩。

  
  ※

  
  穿透雲層的陽光磅礡籠罩住大地,司城維葉一路相送,正在無定河畔抱拳向楚曦拜別。「楚師傅,維葉就送到這兒了,再過去,恐怕就回不了家了。」

  一句玩笑話舒緩了四周凝重的氣氛,見楚曦被逗開笑顏,司城維葉這才鬆了口氣。「楚師傅果然還是笑起來最好看,整個早上淨板著張臉,可把我憋死了。」

  「抱歉讓你擔心了。」

  「嘻,沒事就好。楚師傅日後若有需要幫忙之處,儘管讓人帶消息給我。」

  「嗯,琛兒這孩子太死心眼,往後也請你多擔待著點兒了。」

  「那傢伙不欺負人我就得偷笑了,還輪不到我去擔待他呢!」

  楚曦忍俊不住道:「能讓他這麼做的人也只有你啊!他老喜歡把自己悶著,有些時候我也不曉得該從何問起。」

  「楚師傅,我感覺得出來阿琛他很重視你……要不,我讓我老爹跟大王說情去,求大王放你一馬,這樣你跟阿琛也就用不著分開了。」

  「事情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楚曦勉強堆上笑容,要司城維葉早點回去。

  「請你轉告琛兒,如果有事相找,讓他派人送拜帖過來,我自然會去赴約。」

  「知道了。」目送那背影遠去,司城維葉多少可以理解宇文琛為什麼會重視楚曦勝過自己的性命。

  在他們的父母眼中,權勢才是一切,孩子永遠只是政治的附屬品。如果他也有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師傅,他也就不會恣意放蕩青春了。

  
  ※

  
  楚曦一上岸便見韓子江在跟守衛交談,原本想繞道而行,不料卻被對方逮個正著。「楚大人,怎麼不跟在下打聲招呼之後再走呢?」

  楚曦縱使心裡對其反感,卻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只好停下腳步。

  「怎麼您瞧上去似乎憔悴了不少?」

  楚曦冷冷掃了他一眼,「你不是去南方採買糧食嗎?」

  「剛回來不久,正打算去向葛爺覆命呢!可是剛剛卻聽說葛爺這幾天根本沒進安南集。」

  「說不定在極辰居,若有急事不妨上那兒看看。」

  「大人這不是拿在下尋開心嗎?極辰居是什麼地方?哪能任人這般來去自如?」楚曦無心的一句話,換來韓子江一臉苦笑。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對上韓子江那雙曖昧的視線,楚曦心中頓時一沉,原來他們都是用這種眼光在看自己跟葛東慎的關係嗎?
 
 「大人此行若是要回極辰居,可否代為轉告葛爺在下等候召見?」

  韓子江的虛偽嘴臉讓楚曦拂袖而去,有些時候,他真的無法理解葛東慎用人的標準在哪裡,為什麼連韓子江這種勢利小人都能夠在安南集佔得一席之地?

  為人處事,誠信再重要不過,但或許僅僅是對他而言吧?他也曾經以為只要堅持信念人世就會因此而改變,可事實證明,一個人的力量是多麼微不足道。
  
  ※
  
  簾幔被風輕輕吹開,喉頭間歇泛起的搔癢,讓青年忍不住咳了幾聲。勉強睜開眼睛,徒然攬入一室落寞,他倚在床頭,不由得苦笑起來。

  無端把自己搞到這步田地,他到底在幹什麼啊?

  正覺得喉嚨有點乾,茶水偏偏不在身邊。他瞇著眼計算了一下距離,突然一個頭昏眼花,讓他連人帶被從床上摔了下來。

  「小心!」

  當視線緩慢凝聚之後,他昏沉地扯開一個笑容,稀鬆平常的招呼,讓來人微微擰起了眉頭。

  「你病了?」楚曦將葛東慎攙回床上,怎麼也沒想到向來八風吹不動的男人居然也會有癱軟成爛泥的一天。

  「前幾天染了風寒,不礙事的……」說是這樣說沒錯,可是他的身子卻故意跟他作對,當場又咳了幾聲。

  楚曦撫著他的背替他順了順,「伺候你的人都上哪兒去了?你想幹什麼吩咐他們一聲不就好了?」

  「我只讓他們晨昏各送一次湯藥過來,沒讓他們待在這兒。」見他一臉疑惑,葛東慎苦笑道:「也不曉得你什麼時候回來,擔心你撞見會不高興,索性就不讓他們留下了。」

  楚曦看了他一眼,突然也不想再追問下去了。「你想幹什麼就讓我來吧!」

  「葛某口渴,能否勞駕楚先生倒杯水過來?」

  「真沒想到楚先生在葛某最徬徨無助的時候出現了,這能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葛東慎接過水杯時嘴裡還不忘調侃,楚曦白了他一眼,頗沒好氣。

  「瞧葛爺還有精神瘋言瘋語,想必也沒病得很重嘛!」

  擔心他掉頭走人,葛東慎只好識相轉移話題,「對了,你這幾個月跟你的寶貝徒兒聚得可還愉快?」

  「託葛爺的福還過得去,在下今天才從雷侯府逃出來。」

  「箭傷呢?」

  「什麼箭傷?」

  「楚先生肩上的傷口可復原了?」

  「要你多管閒事。」

  「楚先生的事怎能算是閒事呢?」見楚曦微微紅了臉,葛東慎還故意挨近身去撩他的髮。

  「都說沒事了。」微暖的氣息若有似無拂過耳畔,弄得楚曦好不自在,正想起身之際,卻被葛東慎一把壓在床上。

  「讓我看看……」

  「就一道疤而已,沒什麼好看的。」楚曦捺住滿腹的不耐煩,若不是看在他臥病在床的份上,他哪能有這般好口氣。

  「都是男人,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居高臨下的視線噙著淺淺的笑意,葛東慎扣著楚曦的手,慢慢俯低了身子。「你為什麼老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不意滑過頸邊的唇讓楚曦緊張地閉上了眼睛,才想起要推開,卻聽見葛東慎埋在他肩頭,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楚先生答應過會照顧葛某的對吧?」

  「你——」楚曦動手推了推上面的男人,卻發現他已經伏在自己身上睡著了。

  
  ※

  
  清晨,八駟消失在琅琊的盡頭,宇文琛一路相隨,儘管與自己的父親僅隔著一輛馬車的距離,他們始終都沒見上一面。

  司城驚雷每天見他一次就忍不住嘮叨兩句,都不知道真正被拒之於門外的人是他才對。

  想起自己曾經讓父親那樣難堪,如今遭受如此對待倒也一點都不感到意外。特別是在春狩過後,除了意識到王朝的危機之外,他更明白為了保護重要的人,他勢必得先擁有力量才行。

  他想要變強,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變強。

  抵達司城部的那一夜天星正亮,宇文琛在聖地外圍徘徊不去,思索著如何才能讓裡頭的人答應見自己一面。

  「殿下——」

  宇文琛納悶回過頭去,卻見隨駕的貼身侍衛出現在聖地路口。

  
  ※

  
  第一次踏上聖地的領域,宇文琛覺得腳底冷不防襲上一股寒意。放眼望去,遍佈的灰白色泥土讓偌大的林地看上去活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塚,他試圖拂去心中不愉快的感覺,尾隨侍衛沒入羊腸小徑。

  小徑的盡頭是教人豁然開朗的清幽天地,泉水沿著裸露的山壁打落在因為地震而成形的蓄水池,聲勢好不壯闊。路過之時,只見池中泉水青碧異常,氣味更像是長年揉合了奇花異草精華似的芳香。至於此行的目的地琅琊王帳,就搭建在藥泉附近,全數由雪貂皮毛堆砌而成的屋頂,讓人倍感奢華。

  宇文琛在帳門之前深深吸了口氣,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們父子再也沒見過面,如今他居然有些緊張起來。

  好不容易緩和心情之後,卻又在走進王帳之後受到另一股衝擊,若非親眼所見,他還真不敢置信躺在那裡的老人,是當年那個英武霸氣的父王——

  長年病痛的折磨讓那頭烏黑的髮絲花白失色,讓那副鋼鐵般的身軀變得枯瘦嶙峋,宇文琛怔怔站在原地,許久都不曾移動腳步。

  「琛兒……」宇文徙川對久違的兒子伸出了手,他卻踉蹌退開了幾步。

  「你願意來,寡人很高興。」宇文琛微微挪動身子,氣若游絲地躺在鋪了羊毛氈的榻上。

  宇文琛走過去覆上他的手,才開口便已多了哽咽。「兒臣讓父王傷心了。」

  「都過去了,父子之間有什麼好計較的?倒是琛兒受驚了。」

  「春狩的事父王都知道了?」

  「這麼大的事雷侯瞞得了嗎?」

  「這件事兒臣已經在著手調查了,就請父王安心養病吧!」

  宇文徙川深深看了他一眼,好半晌才道:「聽說…你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跟雷侯起了衝突?」

  宇文琛心中暗自一驚,故作鎮定道:「那人是兒臣的救命恩人,兒臣有義務保護他。」

  「那人是什麼人?」

  迎上那雙渾濁卻咄咄逼人的目光,宇文琛忍不住遲疑。「假如這個人曾經對琅琊有功,父王能夠既往不咎嗎?」

  「究竟是什麼人需要動用到『既往不咎』這四個字?」

  「請父王先答應兒臣……」

  宇文徙川疲憊地閉上了雙眼,「雷侯曾經派人送來一幅畫像,據說畫中之人,便是琛兒拼死相護之人。倘若父王沒看走眼的話,那個人——」

  「父王——」宇文琛沒等他把話說完,當場跪了下來。

  「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琛兒還是忘不了他?」

  「他是父王替兒臣找來的師傅,兒臣不可能忘。」

  「你想說的寡人都明白,只是你現在還有餘力擔心這些嗎?」

  「春狩過後,寡人以為你對於自己的使命應該要有深刻的體認才對……琛兒,爾今三姓諸侯權勢傾天足以動搖國本,你難道一點警覺都沒有嗎?」

  「切膚之痛,豈敢忘懷。」

  「你能這麼想寡人就放心了。寡人能做的,便是協助你做好繼位的準備。」

  「父王,此事是否操之過急了?」無視他一臉驚惶,宇文徙川顯然心意已決。

  「寡人已經沒有時間了,等你十八歲生辰那天,寡人便會傳位予你。在這之前,你第一個要擺平的人就是鷹侯。鷹侯兵權在握,收了他,你的王位自然就坐得穩當。」

  「可是鷹侯為人跋扈,軟硬不吃,要扳倒他豈有這般容易?」

  「最快的方法就是兩家結親。」

  見他反應激烈,宇文徙川倒是平靜看待,「有什麼好意外的?寡人在你這個年紀早就定下來了。透過聯姻,一來可以兼併叔孫部的勢力,二來他的閨女適逢二八年華,無論才貌品德皆能夠與你匹配,有何不妥?」

  「這件事還請父王三思!」宇文琛鐵青著臉,政治婚姻只會造就兩個家族之間的不幸而已,母親的例子難道還不足以讓他有所覺悟嗎?為什麼最後連自己都必須淪為政治的祭品不可?

  宇文徙川看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王者的無情。「不管你願不願意,這是你身為琅琊世子所必須做出的犧牲。」

  「不、肯定還有其他辦法……」

  「由不得你。」

  見他態勢堅決,宇文琛忿忿不平道:「兒臣的人生豈能容父王您這般兒戲!」

  「琅琊是寡人親手打出來的,寡人有義務讓你把它坐下去!話說回來,大敵當前,不正是勸太傅回歸的好藉口嗎?他若感念舊情,想必不會拒絕你的。」

  宇文琛坐在宇文徙川腳邊一臉凝重,父親的一番話,確實說進了心坎裡。

  楚曦表明過不會幫他對付安南集,如果是這樣的話,要他回來也只能夠拿整治內鬥當理由了。只是要拿自己的婚姻才能夠保他性命周全,父王即使臥病在床倒也依然心如明鏡。

  無論如何,只要能夠讓他遠離葛東慎、只要能夠把他留在身邊,縱使百般不願,他也已經別無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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