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深夜造訪的緣故,領他們入屋的農戶表情顯然有點不耐煩,他們草草將兩人打發至一間空室之後便又一路打著呵欠拖步離去。

  雪舟站在門前環視起四周,屋舍雖然有些老舊但也還稱得上乾淨整齊。望著眼前有點眼熟的景象,他不禁想起當初發跡時窩在東山道的那一段日子。

  腳步一動也不動站在門口,覆面的白紗更遮去了重重心事,相對於他的冷眼旁觀,赤染契卻是相當殷勤地鋪起棉被。不過須臾,不單是雪舟的床,就連他自己要睡的都給火速打理好了。

  像是鬆了口氣似的他在棉被上躺成了大字形,待想找人說話時才發覺對方似乎打從剛才便一直杵在門口不動。

  「你站在那兒做什麼?還不過來睡!要不然明天哪有體力逃命啊——」他毫不客氣地伸了個大懶腰,樣子看上去像是真的累癱了。

  雪舟捺捺眉也沒說什麼,只是依言走過去。然而當他解下了仕女帽,赤染契卻皺起眉頭瞅著那張無精打采的臉。

  「喂喂——別老苦著臉,同我在一起就教你這麼難受嗎?」

  「不是的,我只是心裡煩。」雪舟嘆了口氣道。

  「有什麼好煩的?待明日避開了追兵,一切就海闊天空了。」

  「海闊天空?呵,你說的倒容易——」

  停留在雪舟眉宇間淡淡的幽思教赤染契納悶了,既然都逃出來了,還有什麼好牽掛的?如果真打算撤手了,那麼就算外頭戰得何等腥風血雨都與他毫不相干不是嗎?戰戰兢兢留意著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赤染契問話的口氣不禁多了幾分保留。

  「昭雅,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嗎?」

  「為什麼問?」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心甘情願隨我離開的?」赤染契突然坐起身子微微抿起唇,不管再怎麼努力,他就是無法壓抑下心底那股軟弱。

  一直以來過度的在意、尊重就只會將兩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罷了!他有時候想,若偶爾強勢一點的話,情況是不是就會有所改觀呢?

  見他又陷入沉默,赤染契只好扳過了他的肩膀,看樣子他似乎並不打算再讓他找機會逃避了。

  胸臆間的呼吸有點沉,雪舟發覺他不止心底苦,就連看他的勇氣也退卻了。

  「赤染,我再怎麼堅強也是血肉之軀,要我突然間要放棄經營了四年的心血,老實說我心裡真的很不好受。可是我後來又想,既然都離開了,再緬懷過去的話又顯得愚蠢至極——」

  「所以你的結論是?」赤染契情急的想拉他的手,可是看他揪緊了十指擱在膝上,只好訕訕地縮回了手。

  「要說不甘心的話絕對有,可是隨你離開卻是出於自願。」

  聽見這句話,赤染契不禁鬆了口氣,他一頭栽進棉被裡道。「這樣就好了,我還擔心你受委屈呢!」

  雪舟的視線停留在赤染契身上很久,直到他突然朝自己看過來他趕緊移開視線低頭假裝整理衣裳。

  為了化解僵滯不前的氣氛,雪舟忙著支開話題道:「跟我說說藤倉晴海的事吧?我想知道那兩萬名援軍是怎麼一回事?」

  「那兩萬名士兵的確是來自朝廷,可是卻是直接聽命文眾大師,我只是暫時代替他指揮罷了。」

  「你因何又會與他扯上關係?」

  「還記得清原家平子陵嗎?沒想到他居然是文眾和尚的得意門徒!我在黑部川同你分開之後便去找他商量你的事。」

  「這麼說來,其實朝廷還是有意要支持武田的行動是吧?只是因為你從中作梗所以便一再耽擱了戰事?」

  「欸欸,你怎能這麼說話哩?那全是平先生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啊!平先生是聽到你攻打嵐山的風聲,便要我率軍到那裡去鎮鎮武田軍的霸氣。其實也不是刻意延誤戰機,只是他還在觀察最適宜開戰的天時、地利、人和。就他的想法,縱使幕府真讓武田給扳倒了,可是也不能讓他有太多贏面,要不然天皇陛下可就危險了,然而這也是我們跟文眾和尚協議的條件之一。」

  「平子陵的如意算盤倒是打的精準啊!」舉袖遮去了打呵欠的舉動,赤染契嘴角帶著取笑替他掀開了棉被。

  「累了就睡吧?還硬撐什麼?咱們明日還要早起可別忘了。」

  「你讓我睡覺是又想迴避問題了是不是?」

  「對我這個跟你並肩作戰好幾年的伙伴你還有什麼信不過的?該說的都說了,沒說的大概就是他們不想讓我知道的吧?倒是你昭雅,都兜了這麼一大圈,你難道就沒有話要對我說?」

  雪舟背過了身子,像是面對著他反而會說不出話來似的。低迴在空氣中的聲音帶了點幽怏,他的眼茫然望著空無一物的牆壁。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我心裡目前根本理不出什麼頭緒。從前老想著要打倒北條氏,現在倒好了,非但什麼都做不成,反而還落得無家可歸的下場——」

  未待他把話說盡,赤染契突然激動地跳了起來道:「誰說你無家可歸了?你忘了你還有琉光這個弟弟嗎?『只要你願意,京都永遠都是你的家——』這是琉光託我轉告你的話!」

  雪舟聞言心裡一顫,可是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淡淡問道:「說到琉光,你為什麼沒有和他在一起呢?」

  「唔……我託平子陵將他送回北條家了,要不然你以為北條京子怎會禁得起你一再挑釁?」

  「聽你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囉?」唇邊泛起的苦笑摻雜了些許自嘲的意味,究底人算終不如天算,當他機關算盡的同時,旁人的無心之舉卻總能壞他大局。難道,讓一切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歸途嗎?

  雪舟的沉默就像是一股無形的陰霾濃厚地籠罩住赤染契,他望著低矮的天井,掙扎了很久才將遲疑道出口。「雖然是老調重彈了,但若你、若你還沒有任何想法的話,願意跟我走嗎?」

  瞬間的屏息,背對的身影依舊寂然如山。赤染契怕他無言以對,但他更怕會聽見讓自己失望的答案。

  「昭雅,我一直都很在意你……比任何人都要在意……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跟你到你生長的故鄉去看看……也許你會覺得我這個人胸無大志,但我覺得人一生只要追求一樣東西就夠了——昭、昭雅,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等過了明天再說吧?現在提這個不覺得太早了?我累了,想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雪舟假裝疲倦故意語氣含糊,他將棉被拉到了頸間,顯然拒絕再跟赤染契交談。

  然而,儘管背對著他,他依稀可以感受到他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很久,最後他不經意聽見一絲嘆息輕輕地落在耳梢,他的眼眶也不禁泛濕了。

  如果點頭了,是不是就能萬事皆休?他是不是真能脫離那個糾纏了自己十多年的夢魘呢?

  『還是喜歡著你啊……』

  驀地想起了黑部川分別的那一夜,那一夜赤染契望著他的眼神他永遠都不可能忘,不可能忘的不只是那眼底的執著,那眼底的執著甚至還深刻地侵入了髮膚之間——

  你要我如何是好呢?

  溫熱的液體沿著臉頰無聲息的沒入枕邊,整整一夜,他竟然連轉過身的勇氣都失去了。
  

  ※
  

  隔日清早,還沒等到農戶來喊屋外的交談聲便已經吵醒了他們兩個。雪舟與赤染契相當有默契地對望一眼,當下赤染契便鬼鬼祟祟摸到了前屋躲在廊柱後頭偷聽他們談話。

  只見士兵兇巴巴地攤開圖像,而農戶則努力地辨識上頭那兩名獨眼絡腮鬍的男人跟眉清目秀的公子,然而,看了老半天的結果卻只是換來困惑的搖頭。

  「昨天晚上真沒有見到可疑的人?」

  「沒、沒有——軍爺,哪裡會有什麼可疑的人?我們只是普通老百姓怎麼敢知法犯法呢?」

  赤染契搓著自己光潔的下巴,幸好昨晚他有先見之明,不然今天倒楣的就是他們兩個人了。

  「老子只是問你有沒有看過這兩個人你囉唆那麼多做什麼!」

  「啊?是是——」

  想不到武田的動作這麼快,一大早就下令全城搜查,雖然不知道這之中是否還發生了其他事,不過看這態勢昭雅鐵定是回不去了。不回去也好,對他做出了那樣令人髮指的事,他除了心疼之外更燃起一股想殺人的衝動。只是此事昭雅連提都不想提,他很想告訴他說自己不會介意,可是光看他昨晚對自己的冷淡,他心裡也不禁冷了大半截。

  躡手躡腳回到房裡之時,卻見他已經整理好行裝準備出發了。

  「外頭情況如何了?」

  赤染契輕鬆揚起嘴角道:「如你所言,只是現在外頭正有一大群士兵在搜捕我們,看來要委屈你繼續跟我扮夫妻了。」

  雪舟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道:「都什麼關頭了你還拿我尋開心?不過赤染,跟著他們的腳步出琵琶湖會比我們獨行要來得安全多了。」

  「一切都聽你的我沒什麼意見,接下來要上那兒去呢?」

  雪舟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遲疑地看向他道:「你願意帶我去見平子陵嗎?」

  「如果你肯告訴我理由的話——」

  「既然都決定要退出舞台了,我只是想要有一個完美的收場……契,對你而言,這個理由足夠嗎?」

  「再來呢?」

  「再來?呃、這段日子以來承蒙照顧了。」難堪地低下了頭,雪舟根本不敢迎上那對凝視著自己的眼神。多少感激的話在胸臆間跳動,可是他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昭雅——」

  「嗯?」

  「不只是現在,真希望到老還可以聽到你對我說這句話……」

  雪舟聞言雙頰倏地掠過兩抹紅霞,為什麼這個人可以面不改色地把這種話講出來呢?原本想假裝不在意地越過他身前,可是手卻讓他分毫不差地一把握了住。

  赤染契低頭輕吻起他腕上的淤痕,輕鎖的眉間帶了點苦痛。雪舟望見那樣一張憐惜自己的表情,胸口不禁窒了窒。

  若有似無的摩挲停留在肌膚上,他禁不住閉上了眼,下不定決心推開對方的躊躇,他對他,到底還是有心動的感覺。

  打從一開始便沒捨棄過的感情說要復燃,其速度真是快得令人咋舌。為什麼昨晚還在徬徨的事到了這節骨眼上,他突然有種想豁出去的打算。

  一直以來這樣做對自己好對別人也好,結果經歷過這些風風雨雨之後,他才明白他根本沒有自信在人生這條道路上獨行……不單單是這個原因,他發覺,他的心並沒有辦法完全從這個男人身上移開——

  如果真的可以死心斷念的話,為什麼又會再三為他改變自己的計畫呢?

  如果真的可以試著去承諾什麼的話,那麼一度被拉開的距離是不是可以消弭無痕呢?

  從赤染掌中抽回了手,雪舟望著他的眼不經意流露出一抹困惑的顏色。

  「怎麼了?」

  他想要一個同伴,一個可以永遠陪他走下去的同伴……

  主動攬上了他的頸項,微啟的唇看似欲言又止。赤染契詫異的抬起了頭,卻好不容易才逼自己無視他這般充滿誘惑的舉動。

  指尖輕輕撫上那片柔軟的唇只見他無奈笑道:「突然對我這麼好,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我還有一句話想對你說……」

  「什麼?」

  微微揚起了眉,然而伴隨而來的是雪舟初次放下身段的擁抱。

  「對不起……」腰間的雙手像是壓抑了多少痛苦似的緊緊摟住,雪舟埋進他胸膛的嗓音聽起來有幾分低泣,赤染契只是怔怔站在原地。

  追尋了多年的結果如果這就是他給自己答案的話,他感覺他的心近乎要被一股落寞給吞噬了。

  「不要跟我說抱歉……你知道的……對你,我並不在乎這三個字……」該是瀟灑的笑容比平常更多了點苦澀,赤染契低頭輕輕碰上雪舟的唇,沒有被拒絕的親吻,卻怎麼也撫慰不了空洞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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