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戰爭當作復仇的工具是再也卑劣不過的事了。把正義當作贖罪的藉口卻能夠稍微舒緩自己充滿罪惡感的心情。在藤原氏撒手人寰之後,雪舟的積極,完全展現在扳倒北條氏的行動上。

  今日的軍事會議,武田永宗終於依從他的建言頒佈了移軍命令。在拔軍加賀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後,雪舟不禁鬆了口氣,這樣一來,他總算是深入近畿的核心地帶了。

  當目標越來越近時,他興奮的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

  離開加賀城的前幾天,雪舟突然想到處去看一看,走一走。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舊地重遊了吧?

  換下沈重的官服,雪舟一身輕裝低調的策馬踏出了城門。沿路楓葉嫣紅照眼,宜人的秋景,間歇拂面的愜意清風更讓人舒服的不禁舒展了眉宇。

  長期以來的疲憊似乎還沒有完全回復過來的樣子。最近,他常常會失神想起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最近,他老在夢中摸索過去的回憶……

  那個人……

  那個人過的還好吧?少了自己礙手礙腳自己的日子,他理應更加逍遙快活吧?

  馬蹄噠噠踏起塵花揚起莫名快意,當他在回過神來,加賀城已經看不見了。

  往郊外又行了數里,雪舟聽見了水聲。他昂首看見聳然入天的峭壁飛瀑轟然震耳。怔了怔,手裡卻下意識拉住了韁繩。他細細觀望起四周,蒼冰色的眼底悄悄浮現一股類似離愁的惆悵。

  儘管路旁花木草石叢生肆長,但從加賀城往回走十幾里的路,他卻再也熟悉不過了。以前兩軍對峙之時交通不行,如今藉武田天下之便又經開拓,腳下的路確實是比以前好走了許多。

  幾乎可以說是隨心所欲,雪舟一路走走停停,要抵達黑部川的主流其實花不到半天的時間,但直到當天黃昏,他也才走到昔日初遇平子陵的地方。

  放馬飲水吃草後,雪舟一個人坐在河畔屈膝望著夕陽西沈。他想起那時候他也是這樣為了不知名的原因等著,他還記得那時候那個人就躺在他身旁。

  意識到陪伴死亡的滋味原來比自己面臨還要來得恐怖,他下意識縮起了肩膀,視線禁不住移向了如今看似寸草不生的水畔。

  狼狽爬上岸邊的兩個人,慘白的臉色幾乎只可以用滑稽來形容。儘管如此,男人偏偏還在耳邊不停嘮叨,待他低頭一看,自己的手掌已經染滿了他的鮮血。

  第一次清楚擁有與失去的差別在哪裡,在總是習慣被另一個人守護的同時,他承認他開始害怕了。或許應該說他無法接受在這種情況下失去他吧?

  後來在加賀城內,男人幽幽醒來了。他疑惑他活下來是為了什麼?而自己又是為了什麼在等待著?

  只是因為好久都沒好好看過彼此了,所以用彼此的雙眼再一次仔細記憶。那時的笑聲,第一次感覺到輕盈。

  
  ※

  
  「主公,橘香川的教訓您難道忘了?」

  「此話何意??」

  「臣下只是提醒主公切勿大權旁落——」

  「滾出去!大戰在即,你膽敢在此危言聳聽!」

  摔落的酒碟砸開了額頭朵朵血花,席下之人駭然俯平了身子,衣衫隱約透露著顫動的痕跡。

  「臣下失言、臣下失言!請主公原諒——臣下只是聽聞雪舟君私自調撥三軍,臣下以為……請恕臣下愚昧,臣下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主公授意——」

  道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武田永宗緊緊抿起了雙唇,一改方才暴怒之姿,倒異常沈默起來。他倨傲的坐在蒲團上,若有所思的搖晃著碟中的酒液。

  僵持的時刻,直到小野武不知情誤闖了進來才為之打破——

  「起來吧!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武田永宗的臉色可以說是難看至極,但礙於小野武在場他倒也不便發作,僅是沈聲喝令幾乎可以說是趴在地上的男人起身隨後草草結束了話題。

  小野武楞楞見男人從地上爬起來,瞧見那頭濡濕的灰髮汗如雨下。他雖是一臉好奇,但礙於身份有別也不好多問。

  「小野,何事?」

  聽見武田永宗問自己話,小野武立即收回視線道:「啟稟主公,如今三軍蓄勢待發,只待您一聲令下隨時都可朝京都開拔。」

  武田永宗眉毛微微挑動,面無表情啖了口酒道:「雪卿人呢?」

  「雪舟大人啊?呃、我剛才在校場上也沒瞧見他,我以為他會在這兒——」小野武困惑的敧著頭。

  「荒唐!你們那麼多雙眼睛卻連一個人都看不住!校場點將軍師不在還打什麼仗!快去把人給我找回來!」

  「啊!是、是——」面對武田永宗突如其來的怒氣小野武雖然一頭霧水,但他還是馬不停蹄地退下去執行命令。

  連小野武何時出去都未曾留意的武田永宗,只是一逕飲著酒神色看似凝重。他的視線不經意瞥向方才甚為激動的男人,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名追隨了自己十數年,最後卻不得善終的臣子橘香川——

  
  ※

  
  黑部川與那古之浦一脈相連,天黑之後的道路又是一大挑戰,面對狹窄的甬道,雪舟只好徒步進入樹林。

  即使事過境遷,但穿越這裡的戰慄仍讓他的心跳異常鼓譟。他記得橘香川那一刀差點讓他絕命於此,在體驗何謂親情冷酷的同時,卻也明白了被深刻愛憐時的悸動。

  感受著共同呼吸過的氣息,儘管他已離開,但他的髮膚卻因無盡的思念而刺痛。在離開京都之前,他還不懂什麼叫做刻骨銘心。爾今追溯往昔,他的心反而為了無以名狀的空虛而苦不堪言。

  黑部川邊,螢火點點。他曾經同那個人一起賞過清風殘月踏遍整夜的水花。足邊清風拂過葦草,不過眨眼,青綠色的火光已輕盈掠過臉頰。

  放眼見,黑部川邊的螢火繁盛更勝以往,他以為若是從前的自己見著這景象想必會十分開心吧?

  但如今心情不同了。

  他忘了是誰告訴他,讓螢火變得更加耀眼是戰爭,因為是火砲下堆疊的死屍沈默的孕育了黑夜短暫的光明。

  雪舟茫然的將頭靠在膝上,或許是秋露襲身,只見他難受的抱緊了臂膀。
  

  ※

  
  該是沈寂的夜晚,卻因間歇不斷的窸窣聲響而出現了裂縫。雪舟抬起了眼,忽見遠處一抹火光飄搖——

  好奇提步朝音源的方向悄悄走近,行不過百尺,他發現樹洞前有個年紀看上去約莫十三、四歲的男孩。借高長濃密的草叢擋住自己的身形,雪舟看樣子並沒有提步離開的意思。

  男孩烏黑的長髮像是為了避免礙事似的讓人給胡亂紮成了馬尾,那身頗具樣式的衣服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襤褸的痕跡畢覽無疑。雪舟看他自個兒在火堆周圍玩耍,過不了一會兒又蹦蹦跳跳的跑進了樹洞裡頭。看見男孩走路的模樣,雪舟淨覺得有點怪,仔細一瞧之後才發現他根本沒有穿鞋子。

  正想悄悄跟上之際,冷不防架上頸項的短刀卻讓他喉嚨驀地一陣緊縮。連搶先出聲的機會都沒有,來人已經先撂下了話。

  「小子,你難道不曉得有些地方不能胡闖嗎?」

  身後陰沈響起屬於男人該有的低沈嗓音,在幽暗的夜色看不清臉孔,彼此只能謹慎的憑藉音源探知對方的方位。

  「我確實不曉得黑部川幾時也成了盜賊窩藏的地方。」儘管情勢不利於己,雪舟卻也依然故我不改譏諷的口氣。

  聽見背後驟地發出了幾句類似玩味的笑聲,腦袋還來不及疑惑,刀鋒劃入血肉的刺痛感便已搶先了一步。

  「恕我愚昧了。請問什麼樣的人才叫盜賊呢?像閣下您這樣偷窺的份子也能算在內嗎?給我滾出去!哼——」

  被十分粗魯的從頸後拎起了衣襟,對方光憑單手便制約了自己的行動輕而易舉的將他丟出了草叢之後。

  雪舟腳步還來不及站穩便被無禮的扔到了火堆之前,他擰緊眉憤然抬起了頭。「你這個人——」

  「怎會是你——」

  幾乎是異口同聲,飄搖的火光卻阻斷不了彼此同樣愕然的視線。指尖還揉著方才被掐疼的腕骨,但他卻率先避開了對方投遞過來的視線。

  
  ※

  
  「你、你沒事吧?」對方示好意味頗高的迎前想拉起他,未料雪舟卻毫不領情推開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不勞,在下沒這麼脆弱。」

  對方玩味的挑起了眉毛沒說什麼,只是將短刀入鞘就地坐了下來。「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閣下是這裡的山大王嗎?在下想去哪兒你管得著?」

  「你、唉,話就不能好好說嗎?不過多問了幾句,有必要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嗎?」

  「在下說話風格一向如此,閣下也早該習慣了。」夜晚的深山氣溫甚低,儘管火堆附近比較溫暖,但雪舟依然離他遠遠的一步也不肯趨近。

  對方沒好氣得看了他一眼,兀自撥弄起火堆挑出了點點火星。「是啊!有能習慣的事,卻也有不能習慣的事啊!比方說,明明是熟得跟什麼似的人難得見面了,真搞不懂幹嘛要裝得像陌生人一樣——」

  「閣下說完了嗎?在下要先告辭了。」

  「喂?喂、喂——等等——」

  「放手!」雪舟揚起漂亮的眉毛,像是恨不得即刻擺脫他似的。

  「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鬧起脾氣呢?我話都還沒說完別走那麼急嘛!」看見雪舟一臉冰霜,男人無奈的張著嘴道。

  「我又沒說我想聽!放手!」

  「要我放手可以,那你告訴我你跑來這裡做什麼?」男人興致勃勃的欺近他,雪舟下意識不自在的挪開了身子。

  「不過是出來散散心罷了。」

  「唷!這可稀奇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雪舟大人居然會有想散心的時候?到底是哪個不識相的傢伙讓您心情欠佳啦?」

  「就非得心情欠佳才能散心嗎?你的常識真是超乎想像的貧乏——」

  「你不能怪我呀!有誰會大老遠從加賀跑到那古之浦來散心?這種說詞拿去騙三歲孩童還差不多——」

  「你挖苦夠了沒有!」像是真的被激怒了,沒有留意到自己提高的音調,雪舟用力甩開他的手,心裡很不是滋味。

  為什麼要回來這裡自取其辱呢?既然都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如果不回來,是不是就不會遇見他了呢?是不是就不會看見那張令自己心痛的臉孔呢?

  他看都不看他一眼,總覺得多留一刻都成了浪費。兀自拋下身後納悶的視線,他只想快快逃開。

  「喂喂,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啊!萬一你洩漏我的藏身之處怎麼辦?我的日子好不容易才快活些呢!」

  「你說什麼?」遽然停下腳步,雪舟握緊的手指幾乎要掐入了掌心。他究竟,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

  「我有說錯什麼嗎?你到這兒來不就是要抓我嗎?」男人雙手交叉在腦後,顯然一副篤定的模樣。

  「少自抬身價了!與其浪費時間抓你我倒不如去找琉光!」淡紅色的唇冷淡地丟出了這句話,只見對方咧著嘴道:

  「就是這樣!所以我就更不能放你走啦!」

  「赤染契!你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唷,真高興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你——哼。」

  「要跟我撇清關係我無話可說……那他呢?他對你也可以什麼都不是嗎?」赤染契冷不防將躲在樹洞裡頭偷聽的男孩一把扯了出來。

  措手不及的兄弟會面,讓兩人看起來都萬分狼狽。

  「原來是你帶走了他……」原來方才沒穿鞋子的男孩就是他遍尋不獲的北條琉光。原來他毫髮無傷的跟赤染契在一塊兒……如今見他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雪舟驚覺自己的視線似乎難以從那張稚氣卻驚惶失色的臉龐移開。

  像是鬆了口氣似的,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上北條琉光的臉。「琉光,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雅哥哥?」見雪舟碰觸自己,北條琉光不敢閃避但卻又禁不住緊張的繃起了身子。

  看見他這模樣雪舟只好訕訕收回手改口說道:「你一直都跟他生活在一塊兒嗎?」

  「是、是赤染大哥把我從那裡救出來的……」北條琉光聲若細蚊,眼睛始終迴避著雪舟的視線。面對曾經那樣令自己尊敬而親密的人,他不明白此刻的心底為何會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恐懼感。

  「那日若非我及時趕上,他恐怕早就被賊人給擄走了。」赤染契口氣輕描淡寫,但雪舟聽得出他話語底下的指責。

  「賊人?呵,好比是我嗎?」自嘲的揚起嘴角,他下意識退開了腳步。臉上慈愛的表情擱淺了,直到口腔裡有一道血腥味澹散開來,他更努力壓抑住眼眶底幾乎要潰決的東西。

  沒有任何辯駁的機會,他們是應該恨他的心狠手辣,怨他的冷血無情。在他們眼中,他可是連親生父親都可以犧牲的人,怎麼可能還會擔心弟弟的安危呢?

  「對了,我問你,你準備拿琉光怎麼辦?」

  「你要把他交給我嗎?」雪舟微微抬起眼,口氣不置可否。

  「這就是你的答案?」

  「琉光過不了苦日子,把他交給我你也落得輕鬆——」雪舟作勢伸出手去,未料卻遭赤染契給用力推了開。

  雪舟一時不察跌坐在地,頭上的揉烏帽也因撞倒樹幹而掉到了地上。

  「沒想到你到現在還講這種話!究竟是誰過不了苦日子?我相信琉光情願跟我東躲西藏也不願被自己的親哥哥為了榮華富貴送上刑場!哼,你有本事就從我手中擄走他吧!我不會再坐視你一錯再錯——」

  「我並不認為我有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更何況我一直以來都是個只為自己著想的人,還說什麼你很瞭解我,我看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對!我的確什麼都不懂所以才會被你騙得團團轉,我為了你去做了我平生最厭惡的事!我為了你讓雙手染滿了多少無辜的鮮血!我甚至於還辜負了清原大人對我的信任!」

  「赤染,你現在是在怪我嗎?有很多事情都是你情我願,你敢說自己沒被沖昏了頭?哼,一個人若無法做到無欲無求,就少將責任都往別人身上推。」

  「我——」明白雪舟在暗示什麼,赤染契像是被堵到說不出話來,只是氣呼呼的握緊了拳頭。

  無所謂的揚起嘴角,雪舟撿起自己被打落的揉烏帽,儘管知道身後男人的視線正憤怒的鎖在自己身上,但他知道再留下去也只是徒增彼此的難堪罷了。

  「就這樣?你就這樣走了?」

  「我剛就說過了。今天會遇到你們純屬巧合,我並不是來抓人的。更何況,我自認沒這本事從你面前帶走琉光——赤染,既然你執意保護他,那就請你們好自為之吧!」

  「雅哥哥!我想、您能不能——」見雪舟轉身欲離,北條琉光突然出聲喊住了他。雖然摸不透雪舟心裡真正的想法,但在得知他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長之後,他發覺他無法假裝視若無睹。正當他想跟上前去,已經被人搶先了一步。

  「你等等——」赤染契趨前扣住了他的手腕,抬頭卻見雪舟不以為意的拿開了他的手。

  「姑且信我一回吧?你倆的行蹤我保證一個字都不會洩漏。畢竟你也曾經幫了我那麼多次不是嗎?」

  意外客套的話語緩緩擴散在那張冷淡的麗顏上,赤染契很不是滋味的迎上那雙蒼冰色的美眸。剛才的唇槍舌戰純是意氣用事,他明白他心裡根本就不是那麼想,只是依然糊里糊塗地被他激怒了。

  心裡即使不願放,但最後還是沈默鬆開了手,任他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視線之外。

  「雅哥哥……」赤染契扣在肩上的手沈重的讓他跨不出腳步,北條琉光怔怔望著兄長遠去的背影,那種無奈的心情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壓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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