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穿過寬大的衣袍,微明中,煢煢燈火翩然遁出了夜色。

  葛東慎拎著酒囊坐在玄關上仰望起滿天星斗,儘管不去在意身後黑壓壓的屋舍,牆角的燈籠仍諷刺地在地上照出一抹孤寂的影子。

  原以為在奪回白城之前可以先搶走白日攸最心愛的東西,可事實往往出乎意料,他的好勝,最終只證明了自己的愚蠢與幼稚。

  五年一轉眼過去了,他越來越不明白時間的意義。倘若楚曦對他而言只是勝負的象徵,那麼當他背對自己走向敵人之時,他又為什麼會感到失落?

  再這樣縱容彼此下去好嗎?

  無視對方的傷口,一味耽溺在虛情假意之中,他知道楚曦並不愛他,他只是無法克制住內心那份思慕,而假裝那個人還活著罷了。

  不經意的,他想起了那幅畫。

  那一夜,楚曦將它帶進極辰居,那一夜,也是他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淚如雨下。

  當時就該心裡有數了不是嗎?

  事隔多年,那個人墳上的草早已長過人身,而楚曦仍然對他念念不忘——

  未封口的酒囊在手臂擱落地板時瀉了一地,水聲滴答滴答盪入耳畔,葛東慎倚著廊柱,竟逐漸有了睡意。

  半夢半醒間,竹籬外忽然傳來嘶嘶馬鳴,他微微睜開眼睛,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已冷不防掠入了眼前。

  
  ※

  
  一個時辰後葛東慎來到了渡口。

  擺渡老人見他孤身一人似乎有點錯愕,葛東慎沒說什麼,只讓他上岸去替自己打了兩罈酒回來。

  倚著船緣,葛東慎眺望著寧靜的夜景,當背後華燈漸遠,他微微閉上了雙眼。

  這條河來來回回不下百次,但從來都沒有像今晚這樣教人感到惆悵過,或許是月色太過淒迷以致於涼風盈袖,才會讓人感到莫名空虛吧?

  「你終於來了?」

  一上岸,看見邀約之人從草地上起身,葛東慎笑著拋了一罈酒過去。「雖然知道彼此很久了,不過今晚才第二次見面吧?」

  「我還以為你不敢來呢!」

  「若是怕了,將來怎麼跟殿下爭天下呢?」葛東慎拍去封泥,舉罈向他邀飲,「這是安南集有名的醉花釀,楚曦平素不愛飲酒,但遇上它也只有伏首稱臣的份,嚐嚐看?」

  聽見楚曦的名字,宇文琛心頭頓時像是被扎了一針似的,他提罈喝了一口,感覺香氣緩緩在口腔內擴散開來,溫潤的後勁直是令人回味無窮。

  這就是…師傅喜歡的酒嗎?

  「你和他很要好?連他喜歡什麼都記得……」連自己都嗅得出酸味的言詞還是忍不住說出口去,他對楚曦在意的程度,恐怕遠遠超出想像吧?

  「要好嗎?」葛東慎輕哼了聲,兀自坐在樹下仰頭又浮了幾大白。「我跟他只不過是各取所需,互相消磨時間罷了。」

  「他對你只是用來消磨時間的工具嗎?」對於那樣蠻不在乎的口吻,宇文琛的口氣失了幾分冷靜,他追問著葛東慎的解釋,最後只換來冷冷一眼。

  「殿下老覺得楚曦委屈,可他也把安南集當成避世的地方不是嗎?」

  「避世?他為什麼要避世?」

  「當年白城被破,他沒有隨白王殉國卻接受了琅琊王的招安……箇中緣由,葛某以為殿下應該很清楚。」

  「我父王…是誠心想招攬賢才的……」

  葛東慎唇角噙著令人費解的笑意,「既然如此,當年安南集築起壩堤之時,琅琊王又為什麼派出眼線一路監視前去交涉的楚曦呢?」

  「真有此事?」

  「沒什麼好奇怪的,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再怎麼說都是降將貳臣,忠誠那種東西值不了幾兩銀子。再說楚曦也相當清楚自己的立場,對於這種狀況他除了聽令行事之外,根本別無選擇。」

  「你少胡說!我師傅他是為了百姓去的!才不是為了接受我父王的試探!」

  葛東慎歎了口氣道:「殿下年紀還小,莫怪不明白之中的利害關係。」

  「我明白、我怎麼會不明白?我知道他心中藏著很多秘密,可他從不願意說,我又能如何!」

  「若非親身經歷,又怎能了解屈居於敵人麾下的恥辱?殿下曉得這世上最悲哀的是什麼嗎?最悲哀的,莫過於當你自以為成全大義之時,身旁的人卻拿你當賣國賊看待——殿下曉得楚曦獨自背負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心酸嗎?」

  「我……」低垂的視線落在死緊的拳頭上,宇文琛發現自己居然一句話都反駁不了。

  「所以葛某不懂殿下為什麼要逼楚曦回到那個只會令他痛苦的地方?如果他安心留在安南集,或許還可以過上幾年清靜的日子——」

  「住口!你給我住口!這些全都是你的藉口!你就是不肯讓他回到我身邊對不對!我告訴你!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兒了!我現在有能力保護他、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了!」

  葛東慎坐視宇文琛將酒罈砸碎在地,冷冷目送著酒液滲入泥土,臉上依然波瀾不興。「葛某從未強留楚曦在安南集,他若想走,誰也留不住他。只不過殿下,保護一個人不能光說不練,殿下真的了解楚曦想要的是什麼嗎?」

  「我……他、他答應過我要隨我回琅琊的……你聽見了我說的了嗎?他答應過的……以後來日方長……我總是會想辦法達成他的願望的……」

  見他這般孩子氣,葛東慎忍不住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不願意讓師傅隨我回去?」

  「老實說,葛某根本不知道他跟你之間的約定。」

  「他沒告訴過你嗎?」宇文琛疑道。

  「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就像他不想見人的時候,就會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一樣。」

  「他不在安南集?」

  「楚曦已經失蹤好幾天了。」

  「怎麼會……」

  見宇文琛久久無言,葛東慎倒是不以為意。「話說回來,殿下今日約葛某前來,該不會只是為了這件事吧?」

  宇文琛望著葛東慎那張冷靜自持的臉龐,心想這個男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這般冷血寡情嗎?「既然你在琅琊布下的暗樁已經讓我給揪出來了,我只想當面問你,當年毒殺我師傅一案,是否與你有關?」

  「是。」

  葛東慎的坦承不諱直讓宇文琛不禁錯愕,「天青果一事果然是你搞的鬼?」

  「殿下心中既已有譜,又何須多此一問?」

  「從父王答應賞賜到師傅回城為止不過短短數天,你是怎麼做到的?」

  葛東慎拉開揪上衣襟的手,臉不紅氣不喘道:「一個晚上便足以讓一個王朝覆滅,更何況是區區幾天?用來殺一個人都還嫌多了呢!」

  「為什麼?」宇文琛聽得咬牙切齒,好不容易按捺住憤怒。

  「因為他是白日攸最重視的人。」

  「什麼?」

  葛東慎笑道:「白日攸跟葛某有點私人恩怨,如今他死了,這筆債葛某當然要找楚曦討回來,殿下何須如此驚訝?」

  「你怎能這麼做?他一直是那麼相信你啊!」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曾經好嫉妒他?他的師傅甚至為了保全安南集以自己的自由作為交換!

  「殿下一言還真是教葛某受寵若驚,商人與商品之間只有利益關係哪來所謂的信任?殺楚曦,只是讓琅琊王室內訌的一個手段罷了。如今楚曦既然已經失去利用價值,如果殿下還願意要的話,葛某也樂於雙手奉還。」

  「你這傢伙——」

  「原來如此——」

  同時重疊的話語讓宇文琛愣愣回過頭去,只見暗處樹林裡緩緩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的臉色在黯淡的月光黯淡之下,顯得格外蒼白。

  「師、師傅?」

  楚曦揮開了宇文琛攔阻的手,那雙冰冷的視線,彷彿只看得見一個人。「是真的嗎?原來一切都是你的陰謀?原來你是因為對日攸心懷怨恨才親手策劃了這場戲?原來我只是你的棋?原來…這五年都是假的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日攸跟你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

  「你當真想知道?」

  見他抿緊了唇面無血色,葛東慎淡淡一笑道:「我是白日攸同父異母的兄長。」

  「怎、怎麼可能?」楚曦踉蹌退了數步,若不是宇文琛即時攙住他,他恐怕連站都站不住吧?

  「說來都是令人汗顏的陳年往事了,只能說是老白王當年遊龍戲鳳辜負了我母親。」葛東慎撇了撇唇角,口氣帶了點嘲弄。

  「一樣是龍種,可是我打小就是在乞丐窩長大的。我不只一次問過我母親,我爹在哪兒?為什麼我非得過這種每天被飽以拳腳的生活不可?她一句話也沒有回答我,只是成天望著白城的方向哭泣……」

  楚曦是第一次聽說葛東慎的身世,即便是跟白氏世代交好的楚家,也從來都不曉得在王宮外頭有這樣一個存在。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本來就無意隱瞞這件事,也沒想過要跟白氏扯上任何關係。」

  「既然如此你為何——」

  見他突然抿唇不語,葛東慎主動替他把話接了下去。「就只是無聊而已還用得著問嗎?楚曦,知道我為何對你百般容忍嗎?因為我還在等…等你那張道貌岸然的假面具瓦解……如果白日攸泉下有知,知道他的寵臣跟我——」

  啪——

  葛東慎揉了揉臉頰,微揚的唇角噙著殘忍的笑意。「楚先生只要一巴掌就氣消了嗎?」

  楚曦撫著疼痛的手,默默低下了頭去。

  
  ※

  
  「師傅——」楚曦走得很快,快得宇文琛非得跑步才追得上。他情急抄到前頭一把扣住那只手腕,卻見他手忙腳亂抹著臉,眼淚仍不住自眼角滑落而下。

  他望著如斯悲傷的容顏,心臟跟著隱隱作痛了起來。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宇文琛唇邊泛著苦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想在你面前失態……」

  「我倒寧可你這樣——」這樣才好。沒有偽裝沒有掩飾,把他當成自己人深深信任著。

  見他勉強擠出笑容,宇文琛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隨我回琅琊吧?」

  宇文琛本來還抱著一絲期盼,可楚曦的沉默卻將他所剩無幾的耐心逐一消磨殆盡。「你剛沒聽見嗎?他都說不要你了!你還在依依不捨些什麼?」

  他用力扳過楚曦的肩膀,他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他發過誓這一輩子都不讓他傷心,可是為什麼他的眼淚卻一再為了別人而流?

  「就算葛東慎是白日攸的兄長又如何?白氏王朝都已經亡了那麼多年了,他難不成還有辦法教它起死回生嗎?」

  宇文琛的話讓楚曦再一次意識到彼此立場的對立,即便名為師徒,根深蒂固的民族本位主義,還是殘酷地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道鴻溝。

  「琛兒…我沒說要違反跟你的約定……我只是……」楚曦拉下他的手,忍不住歎了口氣。「你以為我會因為葛東慎跟白王有淵源,而回頭去幫他嗎?」

  「我不知道……」宇文琛避開了楚曦的凝視,他對自己畢竟沒有信心。

  「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所求的只是和平二字,所以輕啟戰端的那一方,絕對不會是我的歸處。」

  「師傅……」正當宇文琛欲言又止之際,背後突然傳來熟悉的呼喊。楚曦與他雙雙回過頭去,卻見烏洛兒率人前來。「是你要他們過來接應的嗎?」

  宇文琛沉默了會兒,湧到喉嚨的真相又再度被嚥了下去。「我本來以為葛東慎會為難我,看來是多慮了。」

  楚曦任宇文琛牽過自己的手,一步步往著故鄉的方向,視線不覺模糊了起來。

  早在這場爭執發生之前,他便已經預見了今日的決裂。

  他知道葛東慎是故意讓他聽見那些話的,他更知道他們之間永遠都存在著一道任誰也走不過去的屏障。他跟他或許就像琅琊跟安南集,偌大的天下,就只有一個人可以倖存吧?

  
  ※

  
  楚曦返回琅琊數個月後,邊界便傳出了安南集犯境的消息。

  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民兵連夜涉過無定河對前線發動銳不可當的攻勢,面對葛東慎的翻臉無情,楚曦可以說是心灰意冷了。

  多年的苦心經營一夕間付諸東流,原來他早在讓自己接手安南集內務之時便已包藏禍心,那時候,他為何還是寧可相信他編織的謊言?

  宇文琛急著想找楚曦商量,叔孫谷鷹卻在早朝上主動請纓。

  不出幾日,朝野聲援的浪潮撲天蓋地而來,在另一次議政上,宇文琛徹底見識了叔孫谷鷹的影響力。

  邊關的戰事因朝廷猶豫不決而陷入膠著,司城維葉衝著十幾年的交情本想挺身攬下重擔,怎知話才出口,他的好友卻當著他的面爽快允諾了叔孫谷鷹出戰的請求。

  司城維葉獃獃站在朝堂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戰事很快便被弭平了,叔孫谷鷹讓殘餘士兵就地駐紮成為當地巡邏軍,遠在琅琊的宇文琛得知消息後,賞賜了三千兩黃金。

  在此之後,司城維葉只能在正式場合上見著宇文琛,一開始他還期盼他給自己一句話,可到後來,連番偏頗的恩寵還是讓他拂袖而去。

  兄弟失和的傳聞一經渲染,宇文琛不日後便搬離雷侯府,至於楚曦,也被未來的琅琊王以太傅府宅邸整修費時為由,暫時遷進了王宮裡頭。

  話說楚曦的別館『太曦院』,正是昔日的東宮。

  
  ※

  
  「師傅,瞧我今天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太曦院內封泥乍開,甘醇的酒香撲鼻而來,楚曦微微揚起眉毛,別具深意地瞥了宇文琛一眼。

  「師傅喝得出來是什麼嗎?」

  「這罈酒你是怎麼弄來的?」楚曦禮尚往來替宇文琛斟了一碟,倒也沒再嚐上一口。

  「你要是喜歡,我天天給你拎一罈過來。」

  「琛兒倒是相當懂得投其所好啊!」

  避開那雙玩味的眼神,宇文琛避重就輕道:「碰巧喝過一次,覺得味道還不錯便記在心上了。」

  「是嗎?可我記得此酒只產於安南集,你哪來這碰巧的機會呢?」

  「我、我不是故意要瞞師傅的,只是……」

  「只是什麼?」

  見他支支吾吾,楚曦竟然笑了出來,「師傅跟你鬧著玩的,胡漢口岸通商已久,要弄到幾罈醉花釀也不是什麼難事,師傅也沒想到竟會讓你如此煩惱——」

  「都什麼時候了師傅還有心情說笑?」宇文琛忍不住抱怨道。

  「前線不是剛傳回捷報嗎?難得可以喘口氣,幹嘛老沉著臉呢?」

  「我總覺得我在啟用鷹侯出戰一事上太不給維葉留臉面了,這陣子沒機會沒說上話,正愁是否該找個時間去跟他解釋?」

  「琛兒,你跟維葉的僵局將會換來你跟叔孫氏的轉機,維葉自幼與你交好,他日後會明白的。當務之急,你得先設法拉攏鷹侯的勢力。」

  「拉攏?」

  「據我所知,鷹侯並不是平白無故會給什麼好處的人,若非有求於你,豈會對你大獻殷勤?我說琛兒,你是不是給了他什麼希望?」

  「這……」

  見他當下別開了臉去,楚曦打趣道:「我聽說琛兒向叔孫家的小姐求親了,有這回事嗎?」

  宇文琛回頭迎上那雙含笑的視線,胸口頓時悶得發痛。眼見他就要跟另一個人廝守終生了,他怎麼還笑得出來呢?

  即便他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身邊,他也只能恪守本分喊他一聲師傅……

  對於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他突然覺得很悲哀。

  
    ※

  
  與其說葛東慎是一方霸主,他果然還是比較像個精打細算的商人。

  對琅琊的戰事失利,讓他找到藉口撤回駐守在邊界的兵力。徹底避開了與胡軍正面交鋒的機會。長年來維繫民生的通商口岸一旦變成三不管地帶之後,直接受到衝擊的,想當然爾自然是當地的經濟。

  不久之後,他鑒於民情激憤,便以「抵禦外侮,漢心一同」為由,讓韓子江代表自己出使十三寨尋求結盟。

  十三寨不是最近才興起的組織,他們的存在歷時已久,大致上可定義為從河口延伸到山區一帶散居的聚落,在地緣上並不隸屬安南集管轄。講好聽點兒是當地的自治團體,說穿了不過是曾經專靠殺人掠貨營生的土匪窩。

  儘管一直以來都是安南集的隱憂,在葛東慎入主安南集之後也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去剿滅。他們深受縱容的原因有很多,最顯而易見的目的便是為了吸納那些疲於奔命的移民。即便是物阜民豐的安南集,在伴隨人口增加的壓力之下,仍不可避免為了維持糧食的供需平衡而傷透腦筋。

  可是如今情勢不同了,眼見與琅琊之間的零星衝突不斷,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硬仗,安南集的大當家也不得不去重新思考整個佈局。

  議事廳內,葛東慎一邊抽著煙草一邊聽著韓子江講述關於十三寨的情報動向,聽他好不容易做了個結尾,他只淡淡問了一句,「你自己的看法呢?」

  望著葛東慎散步至窗邊的背影,韓子江語帶保留道:「葛爺,對於冥頑不靈的人是否需要教訓一下呢?」

  葛東慎倚著窗櫺,懶懶挑了他一眼。「敵人都還沒打過來,咱們就自己先起內訌,你想教人家看笑話嗎?」

  「卑職沒這個意思,卑職只是替葛爺抱不平。難得葛爺主動釋出結盟的善意,可萬萬沒想到十三寨裡頭就是有人這般不識抬舉!」

  葛東慎低頭噴了口煙,未置可否。

  「葛爺,其實此行並非一無所獲至少有八位寨主表態願意同安南集合作,這是他們各自具名的協定書,還請葛爺過目——」

  韓子江將斡旋的成果攤開在案上,葛東慎瞥了一眼,隨即便將之蓋上。

  「葛爺…莫非有什麼問題嗎?」

  「這八人之中以誰馬首是瞻呢?」

  「自然是蒼雲寨寨主雲七——雲寨主為人熱情豪爽仗義疏財,受過他恩澤的鄉里不計其數,素有大善人之美名。」

  「哦?」

  以為葛東慎聽出了興趣,韓子江越講越起勁,「聽說雲寨主對葛爺感佩已久,此回結盟之事也是二話不說便一口答應了。話說回來,這次結盟若無他從旁幫腔,卑職也不可能這麼快就達成任務——葛爺…雲寨主還讓卑職代為傳話,就說他本人隨時聽候葛爺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葛東慎撇撇嘴,「無定草原放眼望去淨是荒漠灘地,葛某可沒機會讓雲大寨主赴湯蹈火吶!」

  韓子江尷尬得不知該應什麼才好,葛東慎坐回榻上,靠著扶手閉目養神。「不在名單上的另外五人,你認為誰最具威脅性?」

  「葛爺是問卑職的意見嗎?」

  「你出去這麼久,諒必也蒐集了不少情報。」

  「呃…卑職聽說清風寨寨主風疾厲神力過人,在短短一個月之內便剷除方圓百里內的反抗勢力,用兵之強悍令眾人頗為忌憚……卑職還聽說其餘不願加入同盟的四人,正是因為禁不住他威逼所以才下——」

  葛東慎半抬著眼,頗不以為然。「如果僅是因為威逼便乖乖就範,你敢跟這種人做兄弟嗎?」

  韓子江苦笑道:「這公事議著議著怎麼扯到卑職身上來了呢?就卑職看來,風疾厲此人縱然有些英雄氣概,但是跟安南集做對最終也只有死路一條。」

  「跟安南集作對嗎?葛某倒不這麼認為。或許是咱們沒給足人家認識的時間,找個機會葛某會跟他好好敘敘。」

  「葛爺…此事怕有所不妥吧?那風疾厲天生草莽性格,要是一發起狂來……」

  「至情至性才是真英雄,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唉…葛某想你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的。你成日對著葛某唯唯諾諾,可從來不是真心,你只想哪天,逮著機會快快把葛某趕下這個位子罷了。」

  韓子江聞言臉上頓失血色,「卑職不敢!卑職自問對葛爺忠心耿耿——」

  葛東慎含著煙嘴,微微瞇起了眼,「是陽奉陰違下的忠心耿耿,還是口是心非下的忠心耿耿?」

  「啊?」生生看著被葛東慎擲到地上的帳冊,韓子江不由得雙腳一軟。

  「右手邊這一本呢,是楚曦在離開安南集之前針對所有有問題的資金流向重新清查的帳冊,至於左手邊這一堆呢!不用葛某多說你應該也很眼熟吧?這些…畢竟都是你的精心傑作不是嗎?喏…別客氣,仔細認認,看有哪樁是葛某栽贓給你的?」

  「葛、葛爺……請聽卑職解釋——」韓子江慌慌張張爬到葛東慎腳邊,沒想到只是換來異常冷淡的對待。

  「枉費葛某對你寄予厚望將軍中採買大權交託給你,沒想到你居然全都拿來中飽私囊!你可知道你所搜刮的每一滴民脂民膏都是老百姓們辛苦掙來的!嘖,安南集可不是供你圖利的地下錢莊,韓大爺若是想發大財,葛某勸您還是早早另謀出路,畢竟咱們這座小廟可供不起您這尊大菩薩——」

  「葛爺、葛爺卑職錯了!卑職知錯了!請您原諒卑職一時利欲薰心,請您饒了卑職吧!安南集若容不下卑職,卑職也沒其他地方可去了。」

  「韓大爺言重了,雖說漠北被胡人佔了去,不過楚曦現在人在那兒,葛某以為他姑且會念在舊日情分上收留你的——」

  「葛爺您別拿卑職尋開心了,楚大人認定卑職是間接逼死白王的兇手巴不得將卑職碎屍萬段,這段日子若不是仗著有葛爺庇護,他怎可能善罷干休?」

  見他跪在地上打死不起來,葛東慎矮下身去,臉上噙著笑。「你當真想將功折罪嗎?」

  見他點頭,葛東慎慢條斯里道:「葛某希望你能上清風寨去——」

  「葛爺…是在說笑嗎?」

  「只是個提議而已。你也知道,葛某向來不強人所難的。」葛東慎捺捺眉,逕自轉開了腳步。

  背對的瞬間,韓子江突然有種被推入地獄的錯覺。

  早該清楚葛東慎的為人的……這個男人除了懂得權衡利害得失之外,根本就不存在著所謂的仁慈心腸。他要是有,當初也就不會為了拉攏楚曦,而讓自己在暮春時分染上那場不合時宜的風寒了。

  
  ※

  
  迎接琅琊世子十八歲壽辰前夕,石破天驚傳出了宇文氏與叔孫氏聯姻的消息。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合鬧得四方沸沸揚揚,宇文琛最後的抉擇更令朝中原本傾向司城氏的勢力措手不及——

  曾幾何時,總是神采飛揚的小侯爺開始鬱鬱寡歡,被人看見的時候多半是在歌樓酒館,若是幾天音訊全無,便是倒在家裡大醉酩酊不省人事了。

  這一天楚曦前來拜訪,萬沒想到,他的到來卻教管事露出了苦惱的神情。

  「小侯爺不在嗎?」楚曦站在門前,雷侯府怎麼就是不讓進。

  「在是在,不過少主謝絕所有訪客,敢問太傅有何要事?」

  「再過幾天我便出發往關外去了,臨行前有幾句話想當面對小侯爺說,可否勞您替我通傳一聲?」

  「這、不瞞太傅,少主通宵達旦飲酒作樂,也不曉得還有沒有辦法見客……老奴正是擔心對太傅失禮,所以才死活攔著的。」

  「不要緊,讓我進去看看吧!」

  收下楚曦的體諒,管事彎腰讓出了通路。「少主人就在大廳,太傅這邊請。」

  
  ※

  
  一進大廳,只見司城維葉摟著歌伎淫聲浪語,楚曦讓閒雜人等離開之後,便拿起冷茶朝他頭上潑了下去。

  「哪個該死的傢伙!」司城維葉宛若大夢初醒般跳起來鬼叫道。

  「酒醒了嗎?」

  一看見是楚曦,司城維葉的氣勢頓時收斂了泰半。「楚、楚師傅怎麼來了?」

  「我聽琛兒說你連朝會也不去了?」

  「他還會在乎嗎?反正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去了還給人家嫌!」

  「喲,這是我認識的司城維葉嗎?幾時這般沒志氣了?」

  「可不是嗎?阿琛不曉得是哪根神經不對勁,居然要娶老賊家的刁蠻女!這下可好了!全天下都在看我們司城氏的笑話,我恨不得找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維葉…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不能把琛兒重用鷹侯和他迎娶叔孫小姐這兩件事混為一談,你難道不希望你的兄弟幸福嗎?」

  「我怎會不希望?可為什麼是她!」

  「感情這種事說來便來哪容得你指定對象?依琛兒那樣死心眼的性格,我想他是真心喜歡那個姑娘的。」

  見司城維葉沉默不語,楚曦忍不住歎了口氣,「維葉,我今天不是來替琛兒當說客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夠以兄弟的身分,抱著祝福的心情去參加他的婚禮,再怎麼說都不要讓旁人議論你們十幾年的交情。」

  「楚師傅,正因為是兄弟我才無法相信阿琛是真心喜歡對方的……我也知道他的地位今非昔比很多事都有口難言,可你知不知道,一個人一旦開始偏執,終究會連良心都失去的!」

  「維葉?」

  「阿琛他、他已經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阿琛了!」

  望見司城維葉那張神傷的臉龐,楚曦發覺自己一時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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