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暉下的隴雲川散發出一股亙古寧靜的氣息,降生於荒漠之中的甘泉因為染上夕陽的顏色,像極了滾滾金沙。

  宇文琛一繫好馬便到處東竄西跳,楚曦放他一人玩耍,獨自坐在岸邊伏膝聆聽水聲。

  隴雲川是他跟那個人一起發現的秘密基地,宛若仙境的清幽天地,彷彿還聽得見當時的笑語。

  偶來一陣微風捎來山林那令人熟悉的氣味,呼吸之間,疼痛的胸臆讓他不自覺抱緊了臂膀,為什麼要再回到這個傷心地呢?這幾年他被折磨得還不夠嗎?

  就在他閉上雙眼之際,一雙手冷不防將他擁入懷裡,輕暖的氣息,溫柔地安撫了焦躁的情緒——

  
  ※

  
  頸邊若有似無的點染讓他忍不住縮起了身子,掙了掙,發現箍緊的雙臂沒有鬆開的打算,他索性枕上對方的胸膛,「老這麼玩不膩嗎?」

  「膩?怎麼會——」

  聽見髮頂上的回答帶著幾分愉悅,他眼色一沉,像是為了扳回一成似的,忽然挽住對方的頸項輕輕貼上了吻。

  少年想也不想便咬住他的下唇,隨即探入舌尖纏上他的,任由熱情四處遊走。

  他忘了是什麼時候被翻身壓在地上,自耳鬢蔓延而下的灼熱氣息教他的腦袋有些昏沉,他推拒著,一心想結束這場遊戲,可是少年的手,卻食髓知味地扯下了他的衣帶——

  「等等、這裡可不是你的雲水閣!」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他一手拉住半敞的衣袍一手格開了少年。少年居高臨下,眼底帶了些不諒解。

  「不是雲水閣豈不是更好,少了那些蒼蠅盯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

  「不然你教教我該怎麼說?這陣子看得見卻總碰不得,這種滋味真夠教人受的了,你難道一點都不想我嗎?」

  「我……」

  見他避開了自己的吻,少年微微皺起了眉頭。「不喜歡我的擁抱嗎?」

  「……」

  「還是你擔心回不去?」

  「白日攸!」

  見他頓時兩頰飛霞,少年笑了笑,霸道地將他的雙手分開壓在草地上。

  「日攸…我們不能再錯下去了……」他的心拽得高高的,儘管預測得到下一刻來襲的怒氣,他仍然鼓起勇氣把話說了出口。

  年少時的荒唐是可以被原諒的,可是將來呢?他們總不可能一直這樣胡鬧下去。他是下一任的王,一言一行全國的臣民都看在眼裡,他不能害了他……

  相對於他的消極,少年僅是置之一笑。「錯?我從不認為我們有什麼錯,你告訴我,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

  冷不防遭受攻擊的男性教他悶哼了一聲,他難忍地閉上雙眼,重獲自由的右手緊緊地扣住少年滑動的臂膀。「別——」

  「你這裡不是這樣說的……」少年一邊挖苦著他,一邊解去他下身的遮蔽,他毫無反駁的餘地,忽然加重的撫弄已教他反射性蜷起了身子。

  「要我現在就停手嗎?」少年惡劣地在慾望中心搓揉了幾下,看見前端滲出晶瑩的液體,他輕輕用拇指擦去。

  他難堪地別過頭去,任由少年溫暖的口腔包覆住自己的昂揚,享受著快感的同時,又不斷遭受到罪惡感的譴責。

  好差勁…他真的是個好差勁的人……明明已經決定要跟他保持距離,卻一次又一次,無恥地沉淪在情慾裡頭——

  情到濃時,少年輕輕一吸,他在他口中卸甲投降。還來不及緩和過來,情念的滋味已經漫上舌尖,再一次瓦解了他的理智。

  「昊昀…這時候只要想著我就好了……只要想著我……」少年輕咬著他的下唇不斷低喃著,那嗓音,溫柔得教人心碎。

  他攀著少年的肩膀,感覺雙膝被分了開,火熱的硬物輕輕抵住入口,教人戰慄卻也臉紅不已。

  「忍一下…待會兒會讓你舒服的……」少年抄起他的大腿緩緩埋入自己的分身,過於強勢的力道讓他咬白了唇,抓在肩上的手指,指甲跟著扣了進去。

  「很疼嗎?對不起…是我太粗暴了……」少年低頭吻去他眼角滑落的淚水,親吻著那片失色的唇,從小就是好友的倆人,從沒想過關係會有生變的一天。儘管如此,對於這點改變他仍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發現得早,慶幸自己早在別人擁有他之前,便先將他據為己有。

  他凝望著那雙濕潤的眼眸,胸口不由得一緊。唯有身心契合的這一刻,他才能夠暫時忘卻那份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要再輕易說出…要離開我……這種傷人的話好嗎?」

  「日攸…我……」他顫巍巍地抱住他,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少年再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膩上他的唇然後扶著他的大腿,緩慢地抽送起來。

  緊繃的痛楚與快感交雜而來,緊緊相依的軀體激烈地渴求著對方,少年將他抱起摟在腿上,喘息之隙,相連的地方依然火熱難息。

  少年望了他一眼,便情難自己地狠狠吻住那張唇。什麼叫做永不分離?唯有真正擁抱在手,才是最真實的。

  身為王室唯一的繼承人,他知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祝福,更何況他的誕生,只是為了下一樁和平的買賣——

  對於這種安排,以前的他可能會消極接受,可是現在的他既然已經有了承諾的對象,他就必須去保護這份感情。他心知肚明,在失去他之後他也不可能獨活。

  微微抬高那副細瘦的腰身,他進得更深,聽著壓抑的呻吟破碎若泣,吞吐著自己的地方也忍不住滴下了淚水。

  「感覺得到我嗎?」指尖順著一手濕潤滑了進去,少年輕貼著他的額,感覺著含住半身的部位縮得更緊,伏在頸間的情人,連耳朵都紅了。

  少年舔吻著他的耳郭滿是愛憐之情,他退出手指,讓那雙長腿勾住自己,便抱著他重新動了起來。

  漸次加強的攻勢像是要把他搗壞似的,他放聲哭喊,幾乎要被洶湧而上的快感給逼瘋。少年最後一次的侵入,深得讓他渾身都禁不住顫抖起來,意識迷離之際,一道滾燙的觸感已在體內迅速蔓延開來。

  再度沉寂的空間,只剩下倆人難以歇止的喘息。
  

  ※

 
  雲雨過後,他主動離開了少年的懷抱。他背對著他一邊披上衣服,一邊語重心長。「爹最近盯我盯得很緊……我總是在想…他是否已經察覺了我們的事……」

  他坐在溪畔雙手環膝,彷彿方才的激情只是夢一場,夢醒之後的空虛,教他好生徬徨。

  「擔心什麼,楚太傅那兒自然有我擋著。」少年從背後摟住他,讓他枕在自己懷中。

  「擋得了一時擋不了一世,我們還能瞞多久呢?總有一天你得繼位得成婚,得為了延續王室血脈,迎娶自己的王后還有——」

  「還有什麼?」

  少年的心臟就貼在後背,他感覺得到他的呼吸繃緊了。他不敢回頭去看那張臉,儘管眷戀著對方的溫柔,現實的殘酷還是把他壓得喘不過去來。

  「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總之我是不會放手的。」

  「日攸——」

  「還不明白嗎?」少年扳過他,忍不住吼道:「無論再怎樣努力我們都不可能回到原點了!我都可以為你堅持到這個地步,為什麼你就不能勇敢一點呢?我誰都不要就只要你不行嗎!儘管將來即了位又如何!我難道會是任人擺佈的男人嗎?只要我活著的一天,後宮王后的那個位置就會永遠都是空的!我倒要看看誰敢勉強我!」

  那雙扣住肩膀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掐碎他的骨頭似的,他覺得疼,就連呼吸都感到莫名的痛楚。

  「我不值得你為我背上昏君的罵名……」

  「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我是一國之君,難道連一個人都保不住嗎?」

  「你…實在是太任性了……」歎息也似的低喃隨著眼淚默默滑入喉嚨,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足以報答這份令人刻骨銘心的執著。

  「才不是任性,是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昊昀,我並不認為跟你在一起會對治理國家這件事造成什麼影響。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是那昏君,你也不會是那佞臣,只要此心不移,任何人都無法將我們分開的……等到白髮蒼蒼,我們還是來隴雲川賞月好嗎?」

  日攸待他的好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他也曾經以為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地在一起……他記得他的笑在淚光中閃爍,他記得他的心在誓言中隱隱作痛,可是為什麼突然間會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呢?

  沒錯吧?

  是他說永遠都不分開的,但為什麼到最後還是丟下自己撒手而去?

  騙子、騙子、大騙子——

  還說什麼一起到老!

  怎麼可能、等得到那一天——
  

  ※

  
  楚曦伏在膝上,覺得胸口抽痛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他想呼救,可是卻發不出任何警訊。

  茫然四顧之際,他忽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之中。他愣在原地手足無措,卻突然有隻手伸出來拉了他一把——

  他驀地抬起頭來,卻看見宇文琛蹲在身旁,一臉關切。

  「師傅…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耶!是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麼,師傅只是不小心睡著了,做了個噩夢……」

  「是嗎?」

  「嗯……」他試圖給他一個笑容,儘管蒼白得沒什麼說服力,卻也是他的極限了。

  宇文琛聽得半信半疑,卻也沒再打聽下去,只是拉著楚曦,滿懷期待地朝下風處走去。「剛剛師父不是射了隻兔子嗎?現在正在火上烤呢!我的手藝很不錯喔!師傅待會兒可以評鑑一下。」

  「真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這麼能幹。」楚曦勉強堆上笑容,深怕被宇文琛看出自己的失常。

  「我會的可不止這些,有機會再露兩手給師父瞧瞧!」宇文琛露齒一笑道。

  攬入那張純真的笑容,楚曦不禁心虛了起來。相較於孩子的坦率,自己倒是彆扭得教人汗顏了。

  宇文琛拉著他到火堆旁邊坐下,用手巾包住手之後,便迫不及待地撕下一隻香味四溢的兔腿遞給了楚曦。「嚐嚐看,不過小心別燙著了。」

  「你對其他女孩也都這麼體貼嗎?」見他這般開心,楚曦也不忍壞他心情,只好藉機轉移話題道。

  宇文琛聞言,頓時滿臉通紅。「才沒這回事!小王可不是隨隨便便伺候人的。」

  楚曦笑了笑,「琛兒長大之後應該會是個好男人。」

  「師傅就別拿我尋開心了……」

  「我是說真的,瞧你這孩子這麼『尊師重道』,論語裡頭不是說了,『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肉先生饌』,你不都身體力行了?」

  「烤肉吃多了會口渴,我去取些水回來!」宇文琛被楚曦糗得渾身不自在,趕緊製造機會離開現場。

  楚曦瞇起眼,目送宇文琛那小小的身軀伴隨夕陽西下,隱沒在視野可及之處。

  對於美好的事物,他已經不敢再對「永恆」這件是抱持著任何的奢望。

  也許老天爺做此安排是要他學會珍惜「現狀」,要他走出過去的封建壁壘,重新領悟生命的真諦。

  夜晚,師徒二人圍在火堆邊,發現宇文琛不如稍早之前的雀躍,楚曦忍不住低頭問道:「怎麼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師傅…我明天晚上就得回宮裡去了。」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啊!」

  「誒?師傅早就知道了嗎?」

  楚曦點點頭,「大王有託人帶訊給我。」

  「什麼嘛,害我還煩惱了老半天。」

  「有什麼好煩惱的,只是回宮而已不是嗎?」

  聞言,宇文琛雙眼頓時一亮。「這麼說來,師傅會進宮來看我囉?」

  「只要殿下別動不動拿微臣出氣,鐵定每天準時報到。」

  宇文琛咋了咋舌,「師傅就別取笑琛兒了,日前都跟你賠過不是了怎麼還老往心裡去……」

  楚曦淺淺一笑,摟著宇文琛讓他躺在膝上。「反正城門也關了,今晚就在隴雲川紀念最後的假日吧!要是覺得冷,就偎緊一點。」

  「等到了明天…師傅會陪著琛兒一道回去嗎?」宇文琛追著他問道。

  「放心好了,師傅不會殘忍到放任一個小孩在草原上遊蕩,萬一你不小心迷了路讓狼給吃了怎麼辦?」

  「我才不是小孩子!琛兒再過幾年就會長得跟師傅一樣高了!到時候就輪到琛兒來保護師傅,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師傅的!」

  「琛兒,能聽見你這樣說,師傅真的覺得很欣慰……」聽著那些童言無忌,楚曦的唇角隱約掠過一絲苦澀。

  這些話要是對以前的他說,肯定是深信不疑的,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既然連誓言都可以輕易被違背,他現在,除了自己誰都不會相信了。

  
  ※
  

  隔天晚上護送宇文琛入宮之後,宇文徙川也順道召見了楚曦。

  偌大的花園,微明的月色,當年意氣風發的王者,背影似乎比過去更加消瘦。

  當宇文徙川的視線來到身上,楚曦低著頭,沒有直接對上。

  「太傅是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

  「這陣子琛兒承蒙太傅照顧了。」

  「微臣只是善盡本分而已,說不上什麼照顧。」

  「其實寡人也很意外琛兒會跟太傅這麼親……他以前誰的話都不聽,就連寡人的命令也是盡當耳邊風……看來延請先生當他的老師,果然是明確的抉擇。」

  聞言,楚曦頗不以為然道:「微臣以為大王若能偶爾抽空相陪,父子之情亦會大有進展。」

  宇文徙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才道:「琛兒將來要領導各部族民,他不能事事依賴……唯有堅強才能夠展現王者的魄力,這也就是寡人始終不願意跟他太過親近的原因,太傅能明瞭寡人的苦心嗎?」

  「但他現在還只是個小孩……」

  冷不防迎上那雙嚴厲的視線,楚曦驚覺失言,倒也不再開口。

  「過幾天,寡人會再下一道命令。今後未經宣召,太傅亦可自由進出宮闈,琛兒的事,就請太傅多費心了。」

  「承蒙大王錯愛,這道命令,微臣不敢受……」

  「只要太傅能善盡人師本分指導世子成材,寡人決不虧待。」

  「大王——」

  宇文徙川擺擺手,阻止他再說下去。「夜深了,就不耽擱太傅了!」

  目送楚曦離開之後,宇文徙川重重歎了口氣。

  眼見叔孫部在關外蠢蠢欲動,只讓楚曦當個教書先生實在是太屈就他了。

  倘若讓他成為半個鮮卑人,於情於理,他應該就沒有推辭自己的藉口了吧?

  
  ※
  

  王城內,經常可見太傅府的馬車頻繁出入宮廷的景象。

  一經打聽,便聽人家說那人是當朝太傅,白城之所以會改朝換代全是因為他臨陣投誠的緣故。

  這一天,楚曦搭上前往王宮的馬車,托腮望著窗外一臉意興闌珊。面對生氣蓬勃的市井,不知怎麼的就是提不起勁來。

  與宇文琛修好之後,跟王室的關係確實緊密了不少。可是連帶的環境變化,卻也讓楚曦意識到自己在漢人眼中,似乎已無立錐之地。

  每次踏上這條路之時他總免不了捫心自問,他當真是那種想要在胡人麾下高官厚祿的人嗎?

  他從沒想過要誰明白他的委屈,他要的僅是一丁點的寬容。

  然而背負著三十萬條人命苟活下來的他,最終只得到了冷漠的白眼。

  眼見宮門漸近,楚曦收斂心神,一下車又是一貫冷淡的臉孔。

  宇文琛見他來到習武場,開心地衝進他面前。

  「師傅今天來得好早!」

  「來看看你有沒有偷懶。」楚曦邊說邊讓奴才送劍。

  「還記得日前才傳授予你的劍法嗎?幾日沒進宮,也不曉得你吸收得如何?」

  「我每天都自己練上好幾回呢!要不然現在就演給師傅瞧瞧!」宇文琛話一說完便急著展現成果,他說過,絕對不會讓他後悔收這個徒弟的!

  流暢而俐落的劍式,看得楚曦暗暗吃驚。這套劍法他也才演練過一次,沒想到這孩子竟已記住了八成,莫怪宇文徙川會對他抱予厚望。

  然而,就在他上前打算調整宇文琛的動作之時,烏洛兒正捧著一大捆捲軸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

  「幹什麼?沒看見小王跟師傅正在忙嗎?」

  「很抱歉打擾殿下的學習,大王讓屬下送東西給太傅。」

  「大王要送東西給我?」楚曦一臉疑惑。

  「父王送什麼東西給師傅?待小王瞧瞧——」

  烏洛兒阻止不及,宇文琛當場便抓開了一幅卷軸。

  不看還好,一看之後,他鐵青著臉將畫軸扔到了地上。

  楚曦微微皺起眉頭,彎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畫軸。

  「不要看!沒什麼好看的!」宇文琛氣急敗壞地揮手擋住視線,楚曦捺捺眉,轉頭對烏洛兒說道:

  「請代我謝過大王美意。」

  「師傅這話是什麼意思?師傅難、難不成打算接受父王的安排嗎?」宇文琛扯住楚曦的衣袖,心裡可緊張了。

  「小孩子問這麼多做什麼?」

  宇文琛一顆心拽得七上八下的,「如果師傅沒有那個意思,就請不要說出會讓人誤解的話來!」

  「你這小鬼瞎操心個什麼勁兒。」楚曦朝宇文琛頭上敲了一記,逕自對烏洛兒道:「東西就麻煩你先替我送回太傅府——」

  「用不著麻煩了!全部都送去小王的寢宮!幾張破圖而已,不需要如此勞師動眾!師傅要看,等用過晚膳後我會陪師傅一起看!師傅現在只管專心陪琛兒練武,其他什麼的都不要想!」

  見他急得臉都紅了,楚曦忍俊不住道:「琛兒,再過幾年,你父王也會替你安排的——」
  「我才不需要!」宇文琛提劍攻向楚曦,忙於掩飾一臉困窘。

  「話可別說得這般武斷……」

  「我才沒有!父王也真是奇怪!好端端的送什麼爛圖!師傅現在一個人不是也過得好好的?師傅天天跟琛兒在一起難道不開心?」

  「這跟那根本就是兩碼子的事,再說了,其實身邊多個伴也沒什麼不好……」亂七八糟的攻擊全讓楚曦輕鬆格開了,儘管游刃有餘,卻還是摸不透宇文琛的怒氣從何而來。

  「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師傅若怕是寂寞,琛兒可以搬去太傅府住!」楚曦不明確的態度讓宇文琛陷入了極度的暴躁。就算蠻不在乎,逗弄自己當真有那麼好玩嗎?

  「說什麼傻話——」一個閃神,楚曦的手臂竟被宇文琛劃出一道口子。不只出手的人,就連遭殃的自己都嚇了一跳。

  「師傅不要緊吧?琛兒不是故意的、琛兒只是急了!」宇文琛扔下手裡的兵器跑過來察看他的狀況。

  「不礙事,劃破了皮而已,你的師傅有這麼弱不禁風嗎?」

  「不練了、不練了!就算不練劍還是有別的事可做,昨晚心血來潮寫了篇文章,碰巧可以拿給師傅看看。」

  「可是琛兒你剛才不是說要練到晚膳——」

  「現在不想,改讀書!」宇文琛板著臉強拉楚曦離開現場,有時候他真的很討厭他父王,討厭到連眼底都容不下一顆沙子的程度。

  
  ※

  
  宇文琛花了一頓飯加上宵夜的時間向楚曦道歉,至於畫軸,則是再也沒聽他提起過。

  夜晚的大街一改白晝的熱絡,冷清異常。琅琊延續白城慣例,一過酉時便嚴格管制平民百姓的活動。

  馬蹄聲在石板路上噠噠作響,楚曦闔眼享受片刻難得的安寧,或許是夜涼如水讓人心靜,他還是在楚福敲著車門的時候才醒過來。

  「少爺您終於回來了。」

  楚曦瞇著眼瞥了老管家一眼,「怎麼了?」

  楚福在他走下馬車之際湊近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那張原來還算溫和的顏色,瞬間像是籠上寒霜。

  「客人已在大廳恭候少爺多時……」楚福佝著身子,避開了楚曦憤怒的視線。

  「那種人、那種人還配進我的太傅府!福伯,你為什麼讓他進來?你應該讓他跪在城門口謝罪的!」

  「老奴曾經好言相勸,可是那名客人堅持不肯走。老奴擔心他會給少爺招來禍端只好先放他進來——」

  「既然是他自己送上門來,就休怪我不客氣了!」撇下隨行的侍僕,楚曦怒氣沖沖進了家門。楚福擔心他失去冷靜事情將一發不可收拾,只好快步追了上去。

  
  ※

  
  假如對一個人可以做到視若無睹的地步,可想而知心裡有多厭惡了。

  楚曦打從進了大廳便始終一言不發,見主人一臉冷漠,不速之客倒也沒放在心上,甚至還頗為自在地喝起剛剛才換過的茶水。

  「久違了楚大人,近來可好啊?」淡淡瞥了他一眼,男子起身作了個揖,卻突然聽見砰一聲。

  被拍上的桌案還微微振動著,楚曦一雙鳳眼冷若寒冰,瞅得人腦門發涼。

  「嘖,真沒想到堂堂太傅府竟是如此待客!」男子咋舌道。

  「你說夠沒有?」

  「在胡人手下吃了幾年糧,果然作風也蠻橫了許多。要是過去的鎮國大將軍,至少會讓人先把話說完。」

  「韓子江,我要還是大將軍,你以為你還有命站在這裡嗎!」

  「太傅教訓的是,這麼說來,小人可真得感謝琅琊王的恩德了。」

  「無恥!」楚曦忍無可忍,拿起桌上的杯子砸了過去。

  「太傅…小心隔牆有耳啊!小人是不打緊,但要是有個萬一,傷了琅琊王對太傅的信任,那可就不好了。」

  「少在此惺惺作態!你既然敢露臉,難道還會安什麼好心眼嗎!」早在進門之前,他便發現太傅府四周的氣氛不尋常。宇文徙川雖然揚言不再限制他的行動,但這並不表示沒有人監視他。身為前朝重臣,一動一靜都惹人注目,更何況今天還有外地人刻意在他府前徘徊,要說什麼都沒有,那才教人可疑。

  「看來楚大人對小人的誤會很深……」面對楚曦的指控,韓子江非但不以為意,反而氣定神閒地喝起茶來。

  「誤會?你說你的臨陣脫逃是個誤會?還是紅柳河的失守是個誤會?」那一夜血染山川的畫面仍停留在他腦海裡,他永遠都忘不了敵人高舉鐵蹄踏破家園的悲痛。如果說所謂的背叛可以用誤會這兩個字輕易帶過的話,因此而死去的人又算什麼?

  「白城外表堅固,其實早已不堪一擊,這一點,手掌兵權的楚大人是再清楚不過了。你以為光憑紅柳河邊的火炮就可以擋下宇文徙川的鐵騎嗎?哼,真是異想天開……」

  「你連身為人臣的本分都做不到,有什麼資格在此議論軍國大事!」

  韓子江嗤了聲,「君不君,自然臣不臣。要論軍國大事,相信小人比誰都要來得有資格。小人以為是大人的獨斷獨行提早敲響了白城的喪鐘,至於那個日夜耽溺享樂的日攸王,正好跟大人一拍即合——」

  「你給我住口!」

  無視楚曦的怒氣,韓子江顯然砲火全開。「今日還稱呼您一聲大人,小人已經算是給足了面子。日攸王人心盡失,亡國是遲早之事,爾今不過是藉在下之手將時間提前罷了。螻蟻尚且偷生,小人明哲保身又何罪之有?」

  「日攸王是否昏庸無能自有史官論斷還輪不到你在此置喙!我不懂你的明哲保身,我只知道你貪生怕死!姑且不論白城是否氣數已盡,你確實沒替自己的國家盡到最大的心力!休得在此高談闊論!」

  聞言,韓子江的口氣異常淡然。「既然死了才是應該,大人為什麼還活著呢?甚至還高居太傅之位?大人的情操,難道就比小人高尚多少嗎?」

  「我和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一樣都是亡國奴,只是各為其主罷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大人聽過安南集嗎?」

  「安南集?你指的是無定河南岸那個胡漢雜處的聚落?」

  「不錯,但胡漢雜處已成往日雲煙,安南集現今已是唯獨漢人才能進駐的自治組織。這幾年來,安南集以一名叫做葛東慎的男人為中心對各方招兵買馬,他們朝無定河南岸逐步拓展勢力見胡就殺,復興漢族的意念可說是十分強烈。」

  楚曦凝眉而坐,默默聽著韓子江娓娓道來。

  「小人流亡在外,泰半的時間都待在安南集,對裡頭的情況再清楚不過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葛爺胸襟寬闊,廣納賢才,大人若有興趣,小人可代為引見——」

  「這就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嗎?」

  「大人是聰明人,與其在胡人手下委屈求全,還不如謀時東山再起——」

  「大膽!你曉得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小人進門前,就仔仔細細把牌匾瞧過一遍,小人很清楚這裡是琅琊的太傅府。但小人以為,同樣是犧牲,也得看有沒有那個價值。白城的人民值得你為他們做到這種地步嗎?自亡國以來,只要沒瞎的都看見了。就算沒有日攸王,他們的生活一樣過得很好,這就是小人想對大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

  
  夜色清風別有一番婉約的情致,抬頭望見天星畢掩,銀月圓如珠盤,該是寂寥的漆空卻因獨大而瀰漫著一股頹美的氛圍。

  「啟稟大王,世子在殿外求見。」

  擺擺手,魁偉的身形隨著燭台移動明滅隱現,微明中,只見宇文徙川身長袍臨窗而立,王者氣度很是雍容。

  「父王——」宇文琛拘謹而生疏的態度彷彿兩人毫無血緣關係,不著痕跡的距離竟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歇息?」

  「兒臣聽說父王要替太傅安排婚事?」

  宇文徙川瞥了兒子一眼,突然招手示意。「過來寡人身邊。」

  宇文琛稍見遲疑,肩膀在名為父親的人搭上之時,不自在地掙了一下。

  無意識的抗拒讓原本想把兒子抱到膝上的宇文徙川感到有些沮喪,但礙於父親的威嚴,他一笑置之道:「看來什麼消息都瞞不過琛兒啊!」

  「父王讓烏洛兒直接把畫軸送到面前不正是希望兒臣表示一點意見嗎?」

  「想不到琛兒已經懂事到可以提出建言了,寡人真是欣慰。」

  宇文琛可頗不以為然,「父王若真感到欣慰,兒臣自然也會要求自己不去辜負父王所望。只是…兒臣想請求父王別再拿那些對付大臣的手段來試探兒臣。」

  「沒這回事。」

  「是嗎?既然父王這麼說,姑且就當作是兒臣多心吧!」

  宇文徙川望著那張稚氣漸脫的臉龐,忍不住語重心長。「幾時琛兒連寡人都不相信了?」

  「也不是,倒是父王這次歸期推遲讓兒臣隱約明白了一些事。」

  「喔?說來聽聽。」

  「難得父王拖了這麼久才回城,莫非是關外出了什麼狀況?若不然,道是一時心血來潮想替太傅安排婚事,豈不令人匪夷所思?」

  「寡人只是可憐太傅孤身一人想替他找個伴罷了。」

  「太傅可不可憐父王又知情了?」

  「不管怎麼說太傅都是個人才……」

  「然後呢?」

  宇文琛連環的逼問讓宇文徙川忍不住玩味。「寡人怎麼聽,總覺得琛兒像是在不高興似的。」

  「如果這個人是兒臣將來要用的人,兒臣自然會用自己的手段留下他,還請父王無須操心,更別費神搞什麼胡漢通婚。」

  「琛兒,民族融合乃是時勢所趨,寡人以為新文化新氣象只會使一個國家更為茁壯,你若是故步自封,勢必會招致滅亡。」

  「其他人想怎麼做兒臣管不著,但是不准對兒臣的人出手!」

  宇文徙川微微瞇起了眼,「你不要忘了,你十八歲才能接掌王位,居然現在就開始威脅寡人?」

  宇文琛微微一凜,適時軟化了口氣。「兒臣絕無此意,只是因為父王事先都不先跟兒臣商量,所以……」

  「看來都是寡人不好,寡人明白了。既然如此,這件事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宇文徙川撫上宇文琛細軟的頭髮,撲滅了一觸即發的火花。

  都說童言無忌,可是方才的一來一往,卻也讓久處帝王之家的他暗自打起了警訊。

  打從琛兒出生至今,幾時見他這般執著過了?還記得當年妻子病危之際,他也只不過靜靜流下兩行眼淚……

  再放任他跟楚曦相處下去好嗎?他對他影響之深,若有朝一日連自己都約束不了該怎麼辦?

  宇文徙川抬頭望向窗外,儘管雙眼滿是迷人月色,那背後深沉的黑暗,卻陰森得教人感到濃濃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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