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氣樓

「老師，你不用來接我下課了。」

「為什麼？你不直接回家嗎？」男人騎著中古的125放少年在校門口下車，少年在把安全帽還給他時突然有此一說，讓他不得不聯想到稍早之前的小插曲。

「會回去啊，只是想說搭捷運回去就好了，就用不著麻煩老師了。」

「怎會麻煩？」

「呃、其實我是想繞去書局買本書再回去。」

「是喔。」

「嗯，所以晚上八點在我家見囉？」

「好吧，你有想吃點還是喝點什麼嗎？我替你帶過去。」

「有啊！我要吃——」少年劈哩啪啦地點了一堆菜，男人帶著微笑記下了，他心頭的鬱結直到看見他興高采烈的時候才稍微打開，看來他應該是沒事了。

然而目送男人離開後，少年的好心情似乎也走到了盡頭。他背著書包走進學校盡可能保持步伐自然，短短的一段路也走得他滿身大汗。

其實身體的疼痛原本已經舒緩不少，但從男人的住處一路騎著摩托車顛簸到學校也夠他受的了，雖然覺得是自作孽不可活，但不舒適的事能免則免，因此他對男人撒了善意的謊言，騎車到底不比坐車舒適。

「程澄你怎麼現在才來？」

「不小心睡過頭了。」少年趁下課鐘響躲過老師的耳目鑽進教室，但屁股都還沒坐熱便有同學追著他問。從不遲到的模範生在暑期輔導開學不到一個禮拜就蹺課了，怎能不令人心生好奇？

「我看睡過頭只是藉口吧？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和你的家教跑去哪兒Happy了？大學生不都很會玩嗎？看你成天都和他一起鬼混——」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和他一起鬼混了？」興許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少年把課本從書包裡頭拿出來「輕輕」放到課桌上，察覺到他的動作似乎有些火氣，自知玩笑開錯對象的同學識相收口，不過另一個人的雷達可就沒這麼靈光了。

他自以為和少年很要好，還故作熱絡地攬著他的肩膀說道：「我可以當證人啊，我就常看見你的家教來載你……你們之前不是還在校門口吵架嗎？你說要讓你媽辭了他，結果到底辭了沒有？」

「沒有啦，那次吵架是因為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不過已經沒事了。」少年不耐煩地翻著課本，心想這上課鐘怎麼還不打？

「沒事就好，我覺得他對你真的很周到欸！哪個家教像他這樣幾乎天天接送學生上學的？你媽是包他二十四小時嗎？鐘點費怎麼算啊？」

「我怎麼知道？又不是我付的錢。」少年著實不想認真和他們談論男人的任何事，因為他們根本不懂男人之於他的意義，一個人的價值要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那麼男人對他而言就是無價。

「程澄，你可不可以幫我問他要不要兼差？我會叫我爸付同樣的價錢給他，不過我不用每天補習，他只要負責接送我上下學就好了。」白目同學滿是嘲弄的口吻讓少年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不著痕跡地拿開對方擱在自己肩上的手。

「嫌錢太多的話，乾脆把全台北市的Taxi都包下來你覺得怎麼樣？這樣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隨手一招就有了，坐摩托車實在不適合你大少爺的身分。」

「說的也是，不過我還沒坐過摩托車呢，倒是挺好奇的。不過程澄，你幹嘛不叫你媽配台車給你？我看你的家教都騎摩托車來載你，你不會坐不習慣嗎？」

「不會啊，我跟你又不一樣。」少年皮笑肉不笑，微微散發出殺氣的臉龐即使再好看也教人不敢多看一眼，可惜他的談話對象依然自我感覺良好，以為少年是故意自貶來滿足他的虛榮心。

他乘勝追擊試圖再和他互動下去，不巧下課只有十分鐘，當他打算另起話題時上課鐘忽然響了，他難掩失望地垮了臉，但少年卻為此鬆了口氣。

同學鳥獸散後少年托著腮心不在焉地聽著老師在講台上授課，把玩著原子筆的同時，他不經意回想起稍早之前的對話。

那個沒建設性的人倒是給了個很有建設性的意見，開車的確是比騎車舒服，弄輛車給男人的話，他會欣然接受嗎？

為了長遠之計，他總是希望男人的物質條件能再往上提昇，要不老是見他為了自己來回奔波的，他其實也是很捨不得的。

一下定決心後，晚上見面時他便稍微試探了一下男人的反應，沒想到當場就被打槍了。

「幹嘛不要？」

「我騎摩托車比較方便。」

「可是你有車的話就可以順便來載我啊。」

「騎摩托車一樣也可以載你啊，還是你討厭坐我的車？」男人忽然一記回馬槍打得少年措手不及，但見他支吾其詞，總不能說他是為了貪圖享受才會有此提議的吧？

「也、也沒有啦，只是你白天要上課晚上還要繞過來接我，我擔心你疲勞過度騎車危險咩。」

「不會啦，我也是有空才會去接你啊，又不是天天跑……但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有什麼好謝的？你幹嘛跟我見外？」少年扔下筆扭過身來踢了他一腳，男人抱著小腿喊疼，讓他沒好氣笑道：

「叫什麼叫？又沒踢到……」

「有啊，都烏青了。」

「你講話很誇張欸，才踢那麼一下怎麼可能？」

「真的啊，你看——」

「看就看！沒烏青的話我就免費送你一個！」見男人煞有其事地撩起褲管，少年半信半疑蹲在他面前，結果被他一把摟進懷裡。

「幹嘛啦？」少年彆扭地掙扎了下，見他沒放手的打算，索性讓他抱著。

「開心啊。」

「開心什麼？」

「開心你關心我，還會擔心我太累……原來你很貼心嘛。」

「什麼原來？我本來就很貼心好嗎！偏偏遇到你這麼遲鈍又神經超級大條的人，再貼心又有什麼用？」

「怎會沒用？我不是很開心嗎？」

「是嗎？一點都看不出來。」

「那要怎麼才看得出來？」

「週末帶我出去玩？」少年突發奇想道。

「你想去哪兒？」

「去宜蘭好了，離台北不遠又很適合散心。」他原本只是抱著僥倖的心情隨口問問，但既然男人開口附和了，他就說了個他一直很想去的地點。

「就這麼想去玩嗎？」

「想啊，重點是和老師一起去，這趟旅行的意義會變得很不一樣。」少年樂得撲進男人懷裡，幸好他馬步夠穩，椅子才沒讓少年撞翻過去。

正當他想說點什麼的時候，突然有人敲了少年的房門，男人連忙暗示他起身，他前去迎門時還不忘先整理一下儀容。「程媽媽。」

少年甫歸國的母親嘴角掛著端莊的笑容，她端了一盤削好的蘋果走進來想和久疏聯絡的兒子籠絡感情，想不到房裡的氣氛比她想像中還要熱烈。

「李同學也來吃點水果吧？程澄你不專心唸書又纏著老師在聊天嗎？」

「我哪有啊？剛好念到一個段落正想休息妳就來了。」少年從她手上接過水果盤拿了一塊送進嘴裡，邊吃邊說道。他順勢把盤子遞給男人，但他只是接過，還讓出自己的位子請少年的母親坐。

「不用了，我就不打擾你們用功了，那個水果你們慢慢吃，我晚點再來收盤子。」溫文有禮的男人讓少年的母親露出了笑容，她想趁機和兒子多說點話但一時間又想不到該說什麼，為了避免尷尬她找了個藉口準備離去，結果被少年一口叫住。

「媽，我週末可以跟老師去宜蘭玩嗎？」

「宜蘭？怎會突然想到要去宜蘭？」

「就每天都關在家裡很悶嘛，媽，放我出去晃晃吧？就去兩天一夜而已，不會去太久的。」

其實用不著少年哀求，少年的母親對他通常都是有求必應，因為身為職業婦女的她根本無暇從事家庭活動，因此只要是能讓兒子高興的事，她都會盡量去滿足他。「好是好啦，你們要搭火車去嗎？」

「應該是吧？」少年看了男人一眼像是在確認他的意思，低估了少年行動力的男人只好硬著頭皮說道：

「應該是搭火車去沒錯。」畢竟他的交通工具也只有摩托車。

「搭火車多麻煩啊，宜蘭又不像台北那麼便利到處都有捷運……還是——」少年的母親忖思了會兒，忽然問道：「李同學你有駕照嗎？」

「有。」

「常開嗎？」

「回老家的時候會開，算是常開吧。」男人撓撓頭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開我的車去吧？這樣要去哪兒也比較方便。」

「呃、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你這麼照顧我們家程澄，把他交給你我可是放一百二十個心！」少年的母親發自真心的感謝讓男人只能乾笑回應，她的信任對他而言不啻是千鈞重擔，她要是知道他照顧她的寶貝兒子照顧到床上去，恐怕就不是這番好臉色了。

「所以媽你是同意我去囉？」

「嗯，你們就盡興去玩吧！記得回來之後要把進度趕上，別忘了你過完這個暑假就要升高三了，不該再貪玩了。」

「我知道啦，謝謝媽！」少年忍不住歡呼出聲，掩不住喜悅地朝母親身後的男人眨了個眼，少年的母親以為他是在跟自己示意，也跟著揚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