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氣樓

晚上八點多，蘇向槐裹著被單窩在客廳的沙發上嗷嗷待哺。

比起半小時才有一則更新的電視新聞，他現在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碗底白白軟軟非常不合時宜的食物上頭。

雖然室內空調吹到他頭皮有點發麻，但現在是夏天欸，有人吃這種東西嗎？而且還是拿來當晚餐——

「唉……」光是捧著便忍不住嘆了口氣，他一邊替自己下午勞心賣力的採買感到不值，一邊用湯匙整顆舀起來，提心吊膽地送進嘴裡。

然而，就在做好有可能吃到冷凍餡料的思想準備下，意外Q韌彈牙的冰涼口感讓他多咬了幾下才吞進肚子，很快地湯碗吃到見底了（肯定是被餓壞了），眼明手快的沈仲宇又端了兩碗過來。

「好吃嗎？起鍋時我還特地過了冰水……不夠的話冷凍庫裡頭還有喔，我可以再煮——」沒貼著坐並不是因為擔心自己身上有廚房的味道，沈仲宇之所以選擇坐在對角的沙發上，為的是方便欣賞情人享用愛心料理時的幸福微笑，遺憾的是美少年在接下第二碗的時候表情竟有些厭倦。

「不用了，當霸王水餃吃的話一次吃十顆也該飽了……是說你沒事買那麼多湯圓幹嘛？而且還全部都是芝麻的……」就算很香舌頭也甜到沒味覺了。

「它的廣告拍得很美味啊，某天去超商買東西的時候就順手拿了幾盒。」

「某天是什麼時候？該不會過期了吧？」蘇向槐手中的湯匙突然停住了。

「喂，不要因為我只會煮湯圓就含恨在心好嗎？我好歹有注意製造日期，是上個月才買的啦！我會給你吃過期食品嗎？」

「因為你講某天就只會讓我想到冬至前後……而且湯圓一般都是人家闔家團圓的時候在吃的，你沈老闆都買來當點心吃嗎？」

「是當宵夜吃。」

「啊？」

「很方便啊，下水滾一滾等它浮起來就可以吃了，一口一顆剛剛好。」

「小心半夜吃太多酸性食物隔天鬧胃痛……你三餐要正常一點啦！不要仗恃自己身體好不吃……久了你就知道——」

「就說等你煮啊，我自己煮的東西我可不敢吃。」

「今天可能沒辦法……」不是裝死，而是真的連呼吸都覺得喘，蘇向槐把湯碗放下之後逕自裹著被單捲在沙發上，除了腰痠之外，那個地方也有點不舒服，他等一下還有辦法走路回家嗎？

「那明天呢？」

「好啦…明天……」他半掀著眼累得差點連話都說不全，沈仲宇擠過來把他的頭抬起來放在大腿上，輕輕撫摸著他側邊的頭髮。

「廚房的菜我都收進冰箱了，明天晚上我會趕在七點前回來的，你可以在家等我嗎？」

「明天…明天不是禮拜天嗎？嗯……你要去哪裡？」他趴在他腿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雖然努力抵抗著周公的誘惑，可是髮梢間手指移動的速度過於溫柔竟牽引著他慢慢墮入夢鄉。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我爸那邊有事要我幫忙嗎？今天是特地騰出來的，所以明天開始會很忙……不過再忙還是會回家吃飯的。」

「喔……」

「那今天晚上就住下來囉？」

「嗯……」

「那明天晚上——」呃、睡著了……

蘇向槐縮著肩膀窩在他腿上雙眼輕閉，濃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映出兩片陰影，讓他忍不住以指背摩挲著那片光潔的臉頰。

擔心他在客廳睡會受寒，他用被單將他裹好後，盡量在不驚醒他的情況下把他抱進臥房。如果這個願望不算奢求，他真想每天清晨醒來就看見他的睡顏，想要一輩子都寵溺著一個人的心情，大概莫過於如此吧？

一早醒來後發現自己睡在陌生的床上，蘇向槐愣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他沒想過要在沈仲宇家過夜，但昨天晚上聊著聊著似乎糊里糊塗睡著了，實在也是因為太累又很睏，他以後說什麼都不要在趕了一堆行程之後還在浴室跟他——

再想下去臉又要紅了，他拍拍臉頰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只是當他掀開被單忍耐著腰酸背痛準備下床時，赫然發現棉被底下依然一絲不掛的時候，不由得煩惱起衣服的問題。

他的行李似乎還放在後車廂沒提上來，至於昨天穿的那一套早就弄濕了，就算現在動手洗，應該也要等到下午才會乾吧？

他光著身子走到沈仲宇的衣櫃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找到一套看起來比較陳舊的睡衣，怎知套上之後褲管跟衣袖還是折了兩褶，他為此又莫名生了點悶氣。

沈仲宇在床頭櫃留了紙條給他，他反覆看了幾遍本來想撥通電話過去，可是顧慮到他有可能在忙便又作罷。

盥洗過後他走到廚房倒了杯水喝，然後坐在餐桌前望著冰箱發獃，他很少會睡到中午才起床，因此腦袋還有點渾沌，也沒什麼飢餓感。

沈仲宇答應他會在七點前趕回來，那麼從現在開始，他有非常充裕的時間可以去決定菜色。為了給他製造意外驚喜，他打算拿出當初待在育幼院伙房時的拿手絕活，難得有機會表現，他絕對要讓他享用到一頓畢生難忘的晚餐。


※


從較費工時的蘿蔔排骨湯，蕃茄燉牛肉，芹菜炒花枝、醬燒茄子，糖醋魚，乾煸四季豆到熱炒青江菜，為了清光冰箱，他果真煮了兩個人絕對吃不完的一桌菜。

分針再差五分鐘就剛好七點整，沈仲宇應該快回來了吧？也不曉得自己的手藝合不合他的口味，他望著滿桌佳餚嘴角禁不住上揚。

脫掉圍裙後他到浴室沖了個澡換上自己的衣服，等陪他吃完這頓飯他就要打道回府了，因為從明天起他就要認真找工作，畢竟戀愛跟麵包是兩回事，踩在現實的鋼索上他無法不戰戰兢兢，距離畢業還有兩年，他一定能夠撐過去的。

時間來到七點半，門口跟手機都沒有動靜，蘇向槐主動撥了通電話過去不過直接轉進語音信箱，他留了言掛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轉開電視看，有線、無線加起來，好歹也超過上百個頻道的第四台，他居然找不到一台想看的節目。

牆上的時鐘已經八點多了，沈仲宇依然音訊全無，蘇向槐走到餐廳發現桌上的菜有些已經冷了，他一邊找著保鮮膜又不死心地打了一次，還是沒接。

「你在哪兒？有要回來嗎？我煮了好多菜……」簡訊發出去之後遲遲沒有回覆進來，他把手機放在桌上，然後把雙腳縮到椅子上跟著那鍋燉牛肉一起熬到表面開始結凍，終於等到九點左右，他起身把桌上的菜一一包上保鮮膜擱進冰箱，無精打采地拎起背包開門走了出去。

「我等了好久你還是沒回來……等你有空的時候再回我電話吧？對了，菜在冰箱裡面，你回家之後用微波爐熱一熱就可以吃了，還有，瓦斯爐上的蘿蔔湯如果沒喝完的話，記得也要冰起來。」上了捷運之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純粹打發時間似的又發了一封簡訊。

適逢收假前夕，車廂內成雙成對的情侶也不少，有著肢體輕靠有的十指相扣，讓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如果他的對象是男人的話，他們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在外面牽手擁抱吧？

如果其實已非如果，既成事實的現實讓他思考起自己對沈仲宇的感情，決定踏出這一步所憑藉的，或許只是一股衝動催化了所有的不甘心與嫉妒，可是事到如今，他連腦袋一片空白的時候，不經意想起的也是關於他的一切。

他的胸口被填得很滿，滿到近乎疼痛的地步，即使曾經毫無保留地交付體溫，可是當駭人的寂寞席捲而來時，他才發現自己對沈仲宇根本就一無所知。

喜歡一個人只懂得他的溫柔、他的體貼是不夠的，好比昨天，好比更早之前，他不願意讓自己負擔的心事總是三緘其口；莫若今天，更遑論未來，他永遠都無法第一手掌握到他的行蹤更何況是心的方向，這樣無能的自己，真的有辦法跟他一起走到最後嗎？

回到五樓的公寓後，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放整個人便癱在床上，意識恍惚之際，他好像聽見手機響了，他慌慌張張地爬起來掏背包，沒想到打來的人居然是陳麟。

「誒？你明天就要上來了？為什麼？」

「我媽覺得我這學期花太兇，揚言下學期要減我的生活費，我就想說乾脆上去打工好了，反正你不是也要找嗎？我們剛好可以一起找，我還有車能載你，多方便啊！」

「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你不是剛回家沒幾天嗎？你媽捨得放你回台北喔？」

「厚，說到這個我就有氣，你知道嗎！昨天載你去車站之後回來我媽把我罵到臭頭，還一直逼問我是不是我招待不周把你嚇跑了，所以下午又趕緊滷了兩鍋香菇肉燥……」

「什麼香菇肉燥？」

「就拌麵拌飯用的香菇肉燥啊，她已經裝罐冷凍好了，特地吩咐要我明天帶去台北給你。」

「你媽也太客氣了，明明是我自己有事要先走，你不會老實跟她講就好了？」

「我講過啦，她又不相信我我有什麼辦法？總之為了那兩罐冷凍肉燥，我媽恩准我搭高鐵上去，我明天中午前就會到家了。」

「喔，好啊。」

「阿槐，你現在是在家裡嗎？」老媽分派的任務交待完畢之後，手機另一頭異常安靜的環境讓陳麟忍不住問道。

「對啊，不然要去哪兒？」

「喔…我以為你跟沈老闆在一起……」

「沒、沒有啦，我在家……明天下午預定會去公司辦離職，應該也碰不到吧？他最近似乎很忙……」

「忙什麼？他把你Call上去又不陪你，是在耍人嗎？」

「也不是啦，他家裡有點事，我又幫不上忙……」

「阿槐，你真的想清楚了嗎？」陳麟貿然打斷他，他不想知道沈仲宇發生了什麼事，他想關心的只有自己的朋友。

「嗯？」

「我的意思是跟男人…會很辛苦的……」

「陳麟——」

「但是不管怎樣，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所以假如被欺負了，一定要跟我說喔！我會幫你修理他的！」

「我沒事啦！」蘇向槐乾笑了幾聲握著手機仰躺在床上，陳麟若無其事地又東拉西扯講了半個小時，他雖然沒什麼聊天的心情，可是有個人能夠幫忙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只是沈仲宇現在到底在做什麼呢？拿著手機睡著之前，他心裡牽掛的始終都是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