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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當年離開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雨水冰冷得刺骨,教人直打哆嗦。

  今年回來的時候正值春寒料峭,若有似無的細雪,喚醒了塵封的回憶。

  他恨冬天,尤其是琅琊的冬天,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冰雪和著眼淚消融在臉上的痛楚,他更在那一天,徹底失去了一輩子最為摯愛的人。

  司城維葉一路策馬追趕,怎知遠遠抄在前頭的同伴突然臨風勒馬,讓他險些撞了上去。「不是很能跑嗎?怎麼這會兒良心發現啦?」

  「你先進城,我還有點事。」

  見他逕自調頭走開,司城維葉立刻跟了上去。「你都離開這麼多年了還能有什麼事?」

  「少囉唆,讓你先走就快滾,叔父還在等你不是嗎?」

  望著那副因為不耐煩而皺起的眉頭,司城維葉愣愣笑了開來。都說他的兄弟越長越好果真沒錯,這人俊,就連生氣也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我說阿琛,這次入關大家都知道我只是個小跟班,我老爹若不見你跟我一道,肯定不會輕饒我的。」

  司城維葉嘴裡的阿琛不是別人,正是五年前離家的遊子宇文琛。他在楚曦猝死之後憤然離開琅琊,未料幾年過後,卻又基於某個無法抗拒的理由回家了。

  宇文琛從司城維葉手中扯回自己的披風,頗不以為然,「小跟班?我怎麼擔待得起啊?堂堂雷侯之子別這麼沒出息,整天拿我當你的擋箭牌。」

  「哎喲!我好歹是第一次進關,你就不能盡盡地主之誼帶我去玩嗎!」

  「下次。」

  「不行,就現在!」

  「沒有第二句話,我答應你事情辦完一定馬上回去。」

  見宇文琛擺出沒得商量的態度,可愁煞司城維葉了。

  「沒什麼好可是的,烏洛兒會護送你進城,有他在,不會讓你難交差的——」

  「阿琛、阿琛,你是不是有什麼秘密怕被我知道?要不然一起去又有什麼關——啊——你做了什麼!」忽然狂奔而起的馬匹讓司城維葉手忙腳亂抱住了馬頭,宇文琛翹首目送他的背影離去之後,回頭跟烏洛兒使了個眼色。

  「你們隨後跟上,一路好生保護。」

  迎上那對目光,烏洛兒頓時百感交集。五年一晃眼過去了,殿下長大了,顧盼之間頗有大王當年的丰采,可他的心境似乎還停留在太傅倒下的那一刻。

  見他若有所思,他迎上前道:「殿下是要去那個地方嗎?」

  「好些年沒回來,我想先去跟師傅問個安,也不曉得他過得好不好……」

  莫名的烏洛兒竟紅了眼眶,還記得前幾天剛見面的時候,他差點兒就認不出他來了。「殿下……」

  宇文琛納悶停下腳步,卻聽他強忍著情緒道:「楚太傅的墓多年未經整理,也不曉得還找不找得到,要不要屬下先過去——」

  「不用了,不管師傅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他的,你們趕緊上路吧!」

  宇文琛微微揚起唇角,那抹蒼涼,連事後回想起來都讓人感到無限的悲傷。

  
  ※

  
  隴雲川一片死寂,經歷寒冬的枝葉猶今仍負著冰霜,白衣青年下意識縮了縮肩膀,身後卻突然覆上一張溫暖的毛氅。

  「穿這麼單薄跑來這種鬼地方,可真像是你會做的事。」

  「你跟著我多久了?」不著痕跡避開了他的親近,白衣青年兀自攏緊了毛氅。

  「不久,剛到而已。」

  白衣青年淡淡掃了他一眼,在內有人看守,出外有人盯梢,他已經分不清楚現在的生活到底跟囚徒有何差別了。

  「唷?今天這麼早就收兵了?怎麼…心情看起來似乎很不錯的樣子?」

  「沒這回事。」見他一臉打趣,他只是逕自避開了視線。

  「是嗎?」男人敧著頭思索了一會兒,「記得來這兒的路上,我看見你墳前的雜草都讓人給拔了,該不會是你閒來無事自己替自己拔的吧?」

  白衣青年聞言一時惱羞成怒,右手才剛揮起,當場便被牢牢扣了住。

  「楚曦…都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了,你還跟葛某打什麼馬虎眼?」

  「放手!」

  葛東慎捺捺眉鬆開了他,卻見他撫著手腕久久說不出話來。「你的寶貝徒兒可真有心,千里迢迢趕回來,頭一個見的不是他病危的父王反倒是你這個去世多年的師傅。」

  「他對我的死於心有愧,會回來探望也是人之常情。若不是你暗施詭計,他們父子又豈會決裂?」

  葛東慎歎了口氣道:「為何你就是不願相信我?我一再跟你解釋當年你若真的吃了宇文徙川給的天青果,現在躺在墳墓底下的人肯定就是你!假如沒有我中途介入的話,你以為你有命活到今天嗎?」

  「我問過你,當年是誰跟你通風報信、而你又是如何偷龍轉鳳的?你又是如何回答?你一字都不肯透露!這般遮遮掩掩,要我如何相信你?」

  「事實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嗎?眼見琅琊城內的漢臣都快死絕了,你當真認為宇文徙川不會殺你嗎?你聰明絕頂怎麼就堪不破這一點呢?」

  「你說夠了沒有?我都已經聽膩了!」楚曦負氣背過身去,反正人髒了就是髒了,到哪個地方還有差別嗎?

  「楚曦,一直以來我都想跟你和平共處,你是大將之才,實在沒有必要留在胡人的地方委屈自己……你還年輕,莫怪不明白我的心——」

  相對於葛東慎的語重心長,楚曦只是冷淡以對。「承蒙葛爺錯愛,楚曦的人生還勞您費心了。」

  「老別對我舌尖帶刺,你知道我對你從無惡意……這樣吧!倘若放心不下你的寶貝徒兒,我倒是可以安排你們見面,不過你自己最好要先有所覺悟。」

  「嗯?」

  「再怎麼說楚曦在宇文琛的認知中都已經死了五年,你一旦現身,對他所造成的衝擊用不著我提醒你自己也心裡有數。還有,宇文琛不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孩了,他如今要面對的是琅琊城內的權力鬥爭,你幫得了他嗎?」

  「你真的願意讓我跟宇文琛見面嗎?」

  「不願意又能如何?我不想你的人留在我身邊卻又心有罣礙。」

  楚曦回頭看了他一眼,卻在四目相交之際又急忙移開了視線。

  「想什麼?瞧你的眉頭都打結了……」

  「我在想……你為什麼要對一個廢人這麼執著?」楚曦任他撫平眉心,嘴角忍不住噙起一絲自嘲。

  「不准你說自己是廢人。」

  「我的確是廢了沒錯……」

  「楚曦——」雖然只有短短一剎,葛東慎確實是變了顏色。他凝望著那張消極的容顏,忍不住將他摟進了懷裡。「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得到你的心?」

  楚曦默默無言,只是無奈閉上雙眼,任由對方的體溫覆上,卻怎麼也溫暖不了自己冰冷的身子。

  
  ※

  
  到楚曦墳前祭拜過後宇文琛馬不停蹄趕赴琅琊,怎知才一到城門口便見司城維葉雙手環胸像是等候多時。

  「你怎會在這兒?」

  「我老爹不准我進門啊!只好在這兒罰站了。」

  宇文琛苦笑道:「真難為你了,改天我擺酒給你請罪。」

  「這可是你說的!見過大王之後咱們就去!這回可不能讓你賴掉!」

  聞言,宇文琛忽然面露難色。「維葉…我不見我父王。」

  「你這趟回來不就是為了見大王嗎?」

  「我想還是先跟叔父談談,咱們先回雷侯府吧!」

  「阿琛…你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好說的,走吧!」

  儘管司城維葉有些氣悶,但衝著交情也不好再追問下去,回程途中,他突然心血來潮道:「對了,你剛剛到底上哪兒去了?」

  「只是去探望一個故人。」

  「故人?你在琅琊還有故人啊?嘖,能讓你這般牽腸掛肚想必很與眾不同囉?下回也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吧?」

  「這恐怕得讓你失望了。」

  「哎…你怎麼這麼小氣?」

  宇文琛看了他一眼,神色帶著幾分黯然。若能再見,無論得付上多大的代價他都願意。只可惜他已經死了…他是死在他懷裡的…是他親手殺死他的……

  「阿琛、你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宇文琛撥開他的手,強顏歡笑道:「可能是累了精神有點不濟。」

  「這樣啊?那到家之後你就先好好睡上一覺,用不著理我家老頭了!」

  好友的貼心讓宇文琛忍不住動容,「維葉,真高興回家的路上有你同行,要不然……」他根本就鼓不起勇氣走進來……這座城只會讓他不斷陷入那天的噩夢裡頭,會醒不過來的。

  「說什麼蠢話!你出去一趟就被掉包了嗎?」司城維葉沒好氣地拍了他一掌,相視而笑之餘,一股暖意在宇文琛心中緩緩流過。

  
  ※

  
  極辰居是葛東慎送給楚曦的禮物,它位於安南集以南五里一個繁花盛開的小山坡上,四周環山繞水,好不清幽。

  楚曦當年醒來第一眼看見葛東慎之時,反應出奇地平靜。儘管對於過程懵懵懂懂,不過卻莫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怎麼知道,正當他想透透氣的時候,卻又栽入了另一座牢籠裡頭——

  擱下書卷,楚曦瞅著另一頭賴在榻上偷閒的男人,那雙眼神,銳利得像是隨時可以把人射穿似的。「你最近好像很少到安南集去?」

  「邊關無戰事楚先生不開心嗎?還是楚先生不喜歡看見葛某?」葛東慎懶散地倚在軟榻上,將煙灰敲到紙上之後便一併掃進了屑籠。

  「你說呢?明明就有很多地方可去……」楚曦走到窗前推開窗扉,試圖讓早春的寒氣冷卻自己煩躁的情緒。

  「可是那些地方都沒有讓葛某覺得有趣的人啊!」

  「我又不是你拿來打發時間的工具!」

  「葛某正是擔心楚先生一個人無聊,所以才天天不請自來的。」神不知鬼不覺來到身後的葛東慎突然出手摟住楚曦的腰,低沉的嗓音埋在頸間,有些搔癢。

  「怎麼會有你這麼自以為是的人!」楚曦嚥不下這口氣急於掙脫懷抱,未料卻被扳過身子壓在了窗邊。

  「是有人太愛裝糊塗,老是喜歡踐踏我的心意。」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不懂就用做的,總是有辦法可以讓楚先生明白的。」葛東慎笑得不懷好意,遽收的五指在楚曦腕上掐出了指印。他低下頭去慢慢貼近那張唇,卻見他不避不閃,凜然迎上自己的視線。

  「當初的協議不算數了嗎?還是你終於肯承認你就這點能耐?」

  頓時陷入的僵局誰也不願退讓,好半晌,才聽葛東慎笑出聲來。「想不到葛某初學君子就踢到了鐵板,早知如此,就不跟楚先生談什麼條件了。」

  葛東慎一鬆開手,楚曦便倚著窗緣戒備著他的一舉一動。即使曾經有過承諾,留下他這樣一個廢人對安南集又有什麼好處?

  「喔,對了,宇文琛住進雷侯府了。」葛東慎坐上臥榻低頭點燃了煙絲,那臉若無其事,總讓楚曦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一般。

  「其實知道他平安就夠了,也沒有必要見面。」忽然感到沉重的胸口,讓楚曦忍不住歎了口氣。

  葛東慎望了他一眼,噴了口煙道:「不見面也好,現在有三匹惡狼對他虎視眈眈,你去了反倒扯他後腿。」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單純就字面上的意思。」

  「你還知道些什麼就一併說了,何必在此故弄玄虛?」

  「這些消息都是葛某用代價買來的,楚先生拿什麼跟葛某換?」

  「你——」

  「要不然,葛某開個價碼給楚先生,如果可以接受,咱們就銀貨兩訖。」

  「你這個落井下石的奸商!」輕而易舉擒住那細瘦的手腕,葛東慎眼底的笑意,深不見底。

  「無奸不成商,葛某還要多謝楚先生的稱讚。如果楚先生願意給葛某一個吻,葛某就把城內的局勢跟楚先生說分明如何?」

  楚曦白著臉,「老是對一個男人提出這種非份要求,都不覺得汗顏嗎?」

  「葛某打從一開始就跟楚先生表白過心跡,是楚先生一直不肯領情罷了。」

  聽他說得煞有其事,楚曦踉蹌退開了腳步,「你真的喜歡男人?」

  「也不完全是。」葛東慎笑了笑,沒等楚曦反應過來,已伸手將他拉進懷裡,吻去那接下來的反駁。

  「放——唔——」唯一自由的右手奮力抵抗著欺近的胸膛,只可惜徒勞無功,反而被迫打開了牙關,任由對方的侵略進一步踐踏著他的自尊。

  楚曦閉上眼睛,自暴自棄的態度讓一股強烈的憤怒頓時湧上葛東慎的胸口。他惱他的不屑一顧也惱他的故作清高,枉費自己多年來以禮相待,在他眼中,他難不成就只是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嗎?

  葛東慎扣住他的後髮,深深纏上那只軟紅,來不及嚥下的銀液沿著唇角逸出,他伸舌舔上,沿著一路蔓延的痕跡,輕咬著他的頸項。

  楚曦微微縮起肩膀,下意識推拒的手再度被拉了開來。葛東慎將他壓倒在地伸手探入襟口,才隔著裏衣撫上那片暖熱的肌膚之時,楚曦忽然渾身一顫,硬是奮力掙脫出他的懷抱。

  楚曦急於逃離,不意被委地的衣襬絆了腳整個人撲跌在地。只見半褪的衣袍凌亂地掛在肩上,從頸肩到手臂一帶裸露的肌膚,白皙如玉。

  葛東慎坐在地上凝視著那顫抖的背影,說是意猶未盡,那雙眼反倒深沉得教人感到害怕。

  「既然楚先生不樂意做這筆買賣,葛某也不勉強。」葛東慎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也沒想去扶楚曦,見他一逕沉默,便自討沒趣地離開了現場。

  聽著葛東慎的腳步聲由近而遠,楚曦緊緊摀住了臉,感覺淚水在眼眶裡滾燙著,但始終流不下來。

  
  ※

  
  當宇文琛與司城維葉一回到雷侯府,府前武士便同時吹響了號角。青空下,高昂的角鳴穿插在隆隆鼓聲之間,徹底展現出北方男兒的豪邁。

  「殿下一路風塵僕僕,老臣未能遠迎,還望恕罪——」

  跨過門檻,見司城驚雷迎上前來,宇文琛及時緩住對方的躬禮,淺淺一笑道:「哪兒的話,此番來得突然,小王才想請雷侯多多包涵呢!」

  「我說你們倆個,要寒暄就進屋子裡去,杵在門口客氣給誰看?」見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司城維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殿下在此,不得放肆!」

  「呿,就您老知進退。」司城維葉雙手抱在後腦杓,逕自往大廳走去,目無尊長的態度讓司城驚雷頻頻搖頭。

  「你這小子不好好待在關外陪你母親,跑來琅琊湊什麼熱鬧!」

  司城維葉自顧自地走,依舊用後背回話。「我怕阿琛被人害啊!兄弟就這麼一個,不好好看著成嗎?」

  「誰敢害殿下,你這渾小子別瞎說!」

  「明眼人都看得見的事情了,還由得我瞎說嗎?一入關便被叔孫谷鷹的鷹犬盯梢,說來說去還不是你這個雷侯辦事不力?哼,幸好那批畜牲沒腦給我們在半路上做掉了,不然你還有機會在這兒訓話嗎?」

  司城驚雷聞言一凜,連忙向宇文琛求證道:「殿下,真有此事?」

  宇文琛點了點頭,尾隨司城維葉身後,跟司城驚雷一道走進大廳。「對方此舉警告意味濃厚,或許是不想小王回來吧!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小王也不打算馬上跟他硬碰硬,總之再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吧!」

  司城驚雷一臉陰鬱,顯然對於自己的保護不周感到懊惱。

  「老爹,都坐下這麼久了好歹也來杯茶吧?你喉嚨不乾我口都渴了。」

  「你這臭小子就知道使喚人……口渴的話今早剛到了一批上等的羊奶酒,你去酒窖拿些過來。」

  「叫下人去拿就好啦!何必我親自去?」

  「叫你去就去,哪這麼多廢話!」司城驚雷嘖了聲,好不容易才打發司城維葉出門。他移坐到宇文琛隔壁,藉機導入了正題。

  「敢問殿下預計何時進宮探望大王?」

  「倘若叔父不反對,小王想先在雷侯府住下。」

  「殿下還在嘔氣嗎?父子一場,就算有天大的誤會也該煙消雲散了……」

  宇文琛沉吟道:「不單單是這樣,有些事小王還需要一點時間去理清頭緒。」

  「但是大王可沒那麼多時間等啊!」

  「嗯?」

  「殿下可知道這些年大王是怎麼過來的?殿下以為大王每次出關都只是例行的巡視嗎?」

  「請雷侯把話說清楚。」

  司城驚雷歎了口氣,心想宇文琛既已長大成人,倒也不願再欺瞞下去。「或許是積勞成疾,這病根打從琅琊入主中原以來便給落下了。從那之後,大王會假借悼念王后的名義到司城部養病……這些年,老臣勸了大王好幾次,要他以龍體為重別在兩地奔波,甚至還建議他乾脆將王都遷回關外……然而,大王卻因放心不下親手打下的江山拒絕了老臣……過沒多久,殿下就出走了,而王駕便再也沒有出現在司城部……」

  「父王是因為小王的緣故?」

  司城驚雷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拍上他的肩膀要他釋懷。「就算大王不來,老臣也替他把藥給送來了,只是殿下,擊倒大王的不完全是身體的病痛,更多的是這裡啊……」

  宇文琛望著那平貼住胸口的手掌,默默低下了頭去。

  「殿下不要覺得自責,只要有心,總是來得及挽回的。」

  「父王目前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時而清醒時而意識不明,老臣希望殿下此行回來能夠代替大王臨監國事,朝廷政務可禁不起一日荒廢閒置。」

  「這……」

  見他面有豫色,司城驚雷只好寬慰道:「老臣會在旁輔佐殿下的,殿下只管拿出決斷即可。不過在這之前,老臣還是希望殿下可以先跟大王見上一面。」

  「雷侯…不是小王不願見,而是現在實在是見不得……」

  「此話怎講?」

  「眾所皆知,小王因為父子失和而避居關外,倘若在這節骨眼上進宮探視,朝中大臣會怎麼想?琅琊已經夠烏煙瘴氣的了,小王不想又招惹出什麼謠言……至少現階段先按兵不動,還可以爭取到一點緩衝的時間。」

  「殿下的顧慮也不無道理,既然如此就依殿下所言吧!請殿下把雷侯府當成自己的家,不論發生什麼事,老臣永遠都是殿下的後盾。」

  「多謝雷侯。」

  「跟老臣客氣什麼?老陳從小看著殿下長大,不都是一家人嗎?」司城驚雷笑著拍上宇文琛的肩膀,一如往昔的爽朗笑容。讓少年的心多了幾分踏實。

  
  ※

  
  當綠意悄悄染遍無定草原,濛濛細雨中,一名近鄉情怯的遊子踏入了琅琊。

  他一身寬帽罩紗粗衫皮靴,打扮跟尋常荒漠過客毫無兩樣,他的形跡遍布街頭巷尾,為的只是暗中打聽琅琊世子的情報。

  令人驚訝的是,琅琊世子回城之後非但沒有出現讓人耳目一新的作為,反而成日跟雷侯府的小侯爺流連青樓楚館,行徑十足荒唐。

  這日黃昏,在主人酒酣耳熱之餘,雷侯府的馬車一如往常奔馳在大道上,宇文琛倚在窗前稍微舒開了襟口,正想撩開遮簾透口氣之時,突然眼尖留意到路旁那座荒廢的府邸——

  「怎麼了?」司城維葉下意識回過頭來,宇文琛卻已下了馬車。「喂、你要上哪兒去?」

  「你先回去,我想一個人走走。」

  司城維葉把頭探出窗外之後又立刻縮了回來,「阿、阿琛…這兒可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我看你還是趕緊上車吧!我聽說那棟宅子死過人,冤氣沖天耶!」

  「你才進城沒多久,打哪兒聽來這些不三不四的謠言?」

  「攬翠閣的紅葉姑娘說的呀!她家以前受過那屋主的恩惠,只是沒想到好人竟不長命——」

  「她還說了什麼?」儘管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在宇文琛心裡,早已是波瀾四起。

  「她還說有一年安南集截斷了琅琊的水源,還是那人前去交涉才換回一線生機。誰曉得,就在渠道見水的那一天他也仰藥自盡了,從頭到尾沒人知道他為何要自殺,似乎也沒人敢過問就是了。我聽說那人是前朝的鎮國大將軍還是什麼的,聽起來挺了不起的,你當初隨大王一同進關時,見過這個人嗎?」

  「見過……」宇文琛望著牆上剝落的痕跡,眼眶忍不住酸澀。他還記得這道圍牆之高讓他摔了好幾次,連膝蓋都跌疼了。

  「哦?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了……」宇文琛慶幸自己是背對著司城維葉的,要不然他可能會當著他的面流下淚來。

  司城維葉喃喃自語道:「連你都說好的人肯定是個好人了!只可惜英年早逝了……喂、我說阿琛!都叫你趕緊上車你還——」

  「沒事的,就隨處走走而已,你先回去吧!」

  司城維葉任憑宇文琛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說什麼就是鼓不起勇氣跟上前去。猶豫了片刻,他決定還是先離開這個毛骨悚然的地方再說。

  
  ※

  
  鬼屋?

  琅琊鬧鬼的地方還少嗎?

  前朝白王自焚的雲水閣終年不透陽光,就連太傅府也爆出了怨氣沖天的傳聞。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鬼,能否讓他遇上一次呢?

  時近向晚,夕陽在地上拖曳出一條寂寞的影子,或許是不勝酒力,踉蹌的步履,竟不足以道盡他的心碎。

  漫長的五年彷彿昨日,此地卻已蔓草荒生雜亂掩蓋了過去,宇文琛一腳踩進廢棄的書軒,凌亂的書案仍維持著那一日他失手推倒的模樣。他撫過那手厚重的塵埃,淚水眼眶底下打轉。「師傅…他們都說你冤魂不散,你真的在嗎?」

  回應他的是一袖寂寥的晚風,極目淒涼。那嘴角隱約揚起一絲笑意,彷彿嘲弄彷彿癲狂,光天化日下,他的師傅怎麼出來見人?再說了,師傅若知道他來,又怎會不見他呢?

  他走到書架前拿起以前讀過的書翻閱著,卻突然發現某一格所沉積的灰塵厚度不同於其他,不由得有些狐疑。事隔多年,太傅府已經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了,若是近日宵小所為,對方又偷走了什麼?

  宇文琛冥思苦索,卻只想到了楚曦當年始終掖著不讓他看的畫作。
  

  ※
  

  宇文琛匆匆出城,不料途中卻被一名妙齡少女給攔了下來。

  「我叫你停住沒聽見嗎?」少女張開雙手硬是擋在通道上,宇文琛無可奈何只好下馬。

  「敢問姑娘有何見教?」頭戴鈴鐺珠帽長辮垂腰,肩上的皮毛還是關外罕見的珍品,宇文琛細著眼,不覺打量起這名出落不俗的少女。

  「你剛從城裡出來嗎?」

  「是又如何?」相對於少女的趾高氣昂,宇文琛的口氣也不算溫和。

  「你載我進城可好?」

  「我剛出城還不打算回去,更何況現在城門也關了,就算想進也進不去。」

  「那你可以帶上我嗎?反正你遲早都會回去不是嗎?」

  「妳我萍水相逢,萬一我是壞人該如何是好?」

  少女聳聳肩,燦然一笑,「管他這麼多,反正等了這麼久也只遇到你,索性碰碰運氣囉!你就好心幫幫忙我嘛,我會讓我父親答謝你的!」

  「妳城裡有人?」

  「我父親是城裡很有勢力的,你聽過鷹侯嗎?」

  宇文琛微微挑起了眉毛,「妳是叔孫谷鷹的女兒?」

  「咦,你認識我爹爹?」

  「我猜的,叔孫是城裡的大姓誰不認識?要不這樣吧?妳先陪我去一個地方,等天亮之後我就送妳進城好嗎?」。

  少女開心得直拍手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我的!」

  見她笑得無防,宇文琛忍不住搖了搖頭。

  
  ※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褪去一身風塵僕僕的外衣,楚曦知道葛東慎的視線打從自己進門之後便流連不去。

  「葛某在等倦鳥歸巢啊!」葛東慎靠在榻上替自己斟了碟酒,也給對面的楚曦遞了一碟過去。

  「你憑什麼肯定我會回來?」

  「自然是因為楚先生心裡還有放不下的東西。」

  楚曦抿起了唇,頗不以為然,「我孑然一身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那就要問楚先生自己了,怎麼把問題丟還給葛某了呢?」

  楚曦默默無言,低頭抿了口酒。

  他是去了一趟琅琊沒錯,不過他並沒有見到宇文琛。應該說,他仍在考慮是否要見他。他們畢竟師徒一場,他希望可以將他從過去那個惡夢解放出來,可是一旦想到自己如今已是個廢人,便不由得同意起葛東慎的論點。

  如果要回去,他就不能夠成為宇文琛的絆腳石。

  楚曦的目光慢慢挑向葛東慎,他無從得知這個男人打的究竟是什麼如意算盤?儘管那雙眼總是充滿嘲弄、儘管他不明白是誰起頭造成彼此的對立,他都知道,一旦靠近他,就只會把自己焚燒殆盡而已。

  望著那張神似日攸的側臉,楚曦的呼吸,沉重得像是抹嘆息。「如果我們是朋友就好了。」

  「只要楚先生願意我們隨時都是。」

  「真有這麼容易嗎?」楚曦失笑道。

  「楚先生怎麼突然有感而發了?」

  「大概是回了一趟太傅府,有點觸景傷情吧!」

  「倒也不奇怪,那兒畢竟是你的家……」葛東慎拉過他的手輕揉著,竟然沒有被當場甩開。抬頭望見那張落寞的容顏,他沒說什麼,只是握住楚曦的手,將自己的體溫遞了過去。

  「家?我已經沒有家了……七年前日攸與父親雙雙在我面前自盡,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只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葛東慎,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嗎?曾經以為擁有一切,可一轉眼什麼都沒有了……人生是不是就是這麼一回事呢?總是不斷地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我覺得好累,真的好累……我不曉得我還有沒有勇氣走到最後,我甚至——」

  「不會的,還有我呢!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楚曦心裡一慌急著想從葛東慎眼前逃開,怎知他卻一把將他拉進懷裡,讓他坐在膝上。「你躲什麼?」

  燭光下的笑容溫柔得讓人心碎,楚曦閉上雙眼,任他把自己按在胸前,過不了一會兒,便放聲哭了起來。

  他日日夜夜想著要替親人雪恥報仇,可是去了一趟琅琊,才知道曾經叱吒風雲的宇文徙川已是英雄暮年……還爭什麼呢?再多的努力也喚不回死去的人了。

  葛東慎摟著懷中顫抖的青年,輕撫的指尖下意識多了幾分愛憐。

  從琅琊回來之後,楚曦的心境似乎改變了許多。或許再利的稜角終有被磨平的一天,假如他若能為他所用,他會好好珍惜他的。即便一開始是衝著白日攸對上他,可日漸地有些感情變質的速度,竟快得連他自己也來不及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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