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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十一月,琅琊與安南集爆發了首度大規模的肢體衝突。

  來自關外的游牧民族長年逐水草而居,水源對於他們而言是上天的恩賜而非強取豪奪的財物,因此當安南集計畫在無定河上修築壩堤之時,坐鎮琅琊的王者並不曉得壩堤的竣工,會讓他陷入空前絕後的危機。

  當琅琊城內的渠道化為溝水涓流,緊接著連民生用水也開始不足之時,宇文徙川才驚覺茲事體大,緊急遣了使節前往安南集了解情況。

  所幸安南集的主事者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他在聽完使節來意之後讓人遞上一紙合約,說是剛好有筆買賣想商量商量。只要琅琊王城沒什麼意見,他也樂於銀獲兩訖。畢竟嚴冬轉眼即來,老實說他還希望大家過個好年。

  奉命出使的大臣名喚劉兆先,是個將近步入耳順之年的前朝遺臣。

  劉兆先一回來便將安南集的狀況悉數轉述,宇文徙川冷著張臉,讓內侍攤開那紙合約頌讀。

  「……雖身處兩地立場各異,茲念在皆為同根所生,見君受苦,我等又豈忍心袖手旁觀?仰望貴主聖心憐憫,假天道之昭彰,擇日撤除漢人奴籍復還自由,則壩堤之潰在望。」

  見王者一逕沉默,劉兆先還以為是自己轉達得不夠周詳,「大王,葛東慎表示其中細節可以再商議,若需要他那邊遴選人手協助,只管吩咐一聲即可。」

  怎知話都還沒說完,那紙合約便朝他臉上甩了過來。

  「寡人派你出去是要你去勸退那群不知好歹的逆賊,誰讓你帶這張廢紙回來!」

  「大王容稟啊!微臣一到安南集,葛東慎根本就不見微臣,只讓人交了這紙合約便把微臣給趕出來了。」

  「這廝竟這般狂妄!」

  劉兆先低下頭去,不敢仰望盛怒中的龍顏,「大王有所不知,安南集對內廣推貿易籌募資金,開辦學堂教育英才,對外招募賢能組織軍隊,以復興漢文化為號召,更別提那葛東慎竊居一國之主,如何能不狂妄?幾年下來,無定河以南的大小勢力幾乎都臣服於其威之下,非我族類者根本難以越界。」

  「難以越界?哼,我琅琊也不是一折便斷的細枝,寡人若真心想取安南集,還容得了它在眼皮底下耍花樣?」

  「大王的意思是?」

  「用不著你了。」

  「大王?」

  無視劉兆先一臉惶惶,宇文徙川背對著他擺了擺手,旋即便有兩名侍衛靠近,將他拖了下去。

  
  ※

  
  不久之後,正在東宮授課的楚曦忽然受到召見,對於這道來得突然的命令,宇文琛不知道為什麼,竟感到莫名不安。「師傅非去不可嗎?」

  「沒事的…在我回來之前,你先把這段文章默熟好嗎?」

  楚曦原先也沒當回事,怎知一奉召來到御書房,宇文徙川便讓人直接將安南集的合約書交到他手上。

  「微臣不明白——」

  相對於他的錯愕,王者倒是不以為然。「是不明白紙上的意思還是不明白寡人的意思?」

  楚曦抿起唇快速掃過合約上的內容,迎上王者那雙犀利的視線,他忍不住歎了口氣。「微臣身為世子太傅自知分寸,對於朝廷之事,是不敢竊聽也不敢妄言。」

  「說大是朝廷之事,說小倒也跟太傅息息相關,太傅連問都不問就直接劃清界線,是否過於武斷了?」

  「這……」

  見場面有些僵硬,宇文徙川笑了笑,讓人給楚曦賜座。「請太傅來自然是有事想向太傅討教,太傅不妨當作是給寡人講課,純粹就事論事應該無傷大雅吧?」

  楚曦本來還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在那雙緊迫盯人的視線之下,無奈入座。

  「難得有這個機會,寡人突然想起兒時發生過一件趣事,太傅有興趣嗎?」

  「微臣洗耳恭聽。」

  「寡人有天獵到了隻狐狸,那隻狐狸可是寡人見過最漂亮的狐狸了,渾身毛色雪白跑起來就像是蒲花飛絮似的。寡人拎著牠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好不容易才逮到的獵物就這麼殺了太可惜,於是便將牠豢養起來。怎知過些日子之後,鄰部有貴客來訪,那人一看見寡人的狐狸喜歡得不得了,竟當場向寡人的父王索求,寡人自然是百般個不願意……」

  楚曦默默無言,逕自抿了口茶。

  「太傅,如果你是寡人的父王,對於這種情況你會如何處置?」

  「端看那人的身分地位是否拒絕得了,若無法拒絕,也只能忍痛割愛了。」

  「但失去狐狸的寡人又該怎麼辦?像那樣的狐狸這世上就只有一隻,怎麼也找不到了。更何況寡人的父王早就看那位客人不順眼,即使在利害關係上有些忌憚,也不見得非得順應對方的意思不可。」

  「既然無法忍讓,便只有想辦法馴服對方了。」

  「寡人以為馴服只是短暫的假象,還不如殺一儆百來個徹底威服,豈不是一勞永逸?」

  「如果大王是這麼想的話,今天應該就不會特地召見微臣了。」楚曦將合約歸還於內侍,起身迎上王者的目光之時,已心裡有數。

  「太傅果真是個聰明人。」

  「微臣相信以琅琊如今的聲勢要拿下安南集,肯定指日可待。然而一旦戰事曠時費日,最後即便取得勝利,琅琊也不會是最大的贏家。如果微臣沒記錯的話,宇文,叔孫,司城,段氏這鮮卑四大世族在關外的時候原本勢均力敵,但卻被宇文搶得入關先機揮兵南下,因而不得不默認其霸主的地位。」

  宇文徙川負著手回視了楚曦一眼,「太傅說這麼多,是想提醒寡人什麼?」

  「請恕微臣說句以下犯上的話,這點洞燭機先在其他世族眼中看來,不過是僥倖的好運而已。」

  啪嚓一聲,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靜默,內侍趕緊上前收拾被摔到楚曦跟前的茶杯碎片,重新替王者換上新茶。

  相對於宇文徙川一臉陰霾,楚曦始終凜然以待,他沒再把話接下去,倒是對方主動兜回了原先的話題。

  「對了,寡人忘記告訴太傅剛剛那個故事的結尾了,那個客人沒有成功要走寡人的狐狸…太傅知道為什麼嗎?」

  宇文徙川一雙冷眼擱在楚曦身上,表情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麼不高興了。「一隻死狐狸跟一個死人同樣,都是毫無意義的……寡人在那個客人面前親手殺掉狐狸之後,回頭領兵抄了他的部落。」

  聽出那絃外之音,楚曦白著張臉,啞口無言。

  「哼,如果不直接對上寡人,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堅持要跟寡人硬碰硬,那麼當年的狐狸事件要再重演一次寡人也樂意奉陪。反正琅琊九成以上都是漢民,就算被逼死了也跟寡人沒關係。不過念在曾經是寡人的所有物,寡人也不至於此等無情。寡人非常樂意提供武器讓他們去跟安南集交涉,如此一來,我方既可保存精銳防範關外那三頭惡狼,二來也能解決目前琅琊缺水的危機,豈不是兩全其美?」

  「大王言下之意是要漢人自相殘殺嗎?」

  「倘若太傅有更好的建議,此案自然是下下策。」

  楚曦暗地裡握緊了拳頭,說到底就是又拿人命要脅自己變相為琅琊效力,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跟宇文徙川談什麼鬼條件的!

  
  ※

  
  不日後,楚曦一身輕裝,策馬來到無定河畔。

  待繫好馬,發現岸邊有個老人拄著槳站在船頭動作看上去十分幹練,正愁不知道怎麼渡河的他,當場便走了過去。

  「想過去?你是打哪兒來的?」老人細著眼上下打量起他,自始至終毫無笑容,口氣也不甚友善。

  「呃、船家渡人非得一一問明身分不可嗎?」

  「因為你要去的是那個地方不問怎行?不讓問也可以,令牌呢?有令牌的話倒也好商量。」

  「令牌?什麼令牌?」

  「進出安南集都需要令牌,你什麼都不知道還想要我放你上船?」

  「這……」

  等公子下次再來玩的時候,我請你喝酒如何?你只要說是來討回這塊玉珮的,自然就會有人渡你過河了!我跟公子一見如故,這筆酒帳可不能讓公子賴掉,記住我的話……

  閉上眼睛,那名獵戶手裡晃著玉珮的笑容仍如此清晰,楚曦記人向來不怎麼拿手,不過那個人的眉眼卻在見過一次之後便再也忘不了。雖然不曉得他說的是真是假,不過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船家,在下有塊玉珮寄在朋友那兒,他答應過讓我過河去取,您能通融一下嗎?」

  「玉珮?什麼玉珮?」

  見他裝蒜,楚曦只好把細節交代得更清楚些。「之前有人用一頭野鹿換走了在下的玉珮,他說只要這麼講,自然就會有人渡在下過河。」

  老人搓著下顎,顯然有點半信半疑。「你那玉珮長什麼模樣?」

  楚曦沒好氣道:「白玉質地,是鳳凰的形狀。」

  聽到這裡,老人忽然換了張臉,趕緊請楚曦上船。「原來您就是那塊玉珮的主人,小老兒等了好幾個月終於等到您了!快、快請上船——」

  
  ※
  

  船才剛到碼頭便有人在岸上等候,楚曦表明身分之後,便有人前來領路。一路上,總共過了七道關卡,換了七張臉孔。沿途景致,雖與一般的聚落無異,但此地的居民似乎對外來者相當戒備,一道道逡巡在楚曦身上的目光充滿了敵意。

  待過了最後一道崗哨來到傲然聳立的城樓之前,正當楚曦想鬆口氣之際,再一次的層層盤查讓他見識到了什麼叫做滴水不漏。

  交出配劍之後,侍衛領他進樓。他獨自在大廳待了一會兒,便有個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出現,要他隨他前往內院。楚曦心想既然都已來到這裡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便大膽跟上,最後他們雙雙來到一處幽靜的書軒。

  那人把他放在門口之後便逕自走人,楚曦望著門扉有些躊躇之時,裡頭卻率先傳出一道低沉悅耳的男人聲音。

  「既來之則安之,就算來到閻王殿,大名鼎鼎的楚曦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吧?」

  楚曦微微揚起眉毛,推開門扉走了進去。

  穿過滿室伽羅香氣,他撩起琉璃垂簾,只見臥榻上有名身材修長的青年長髮散肩,眉眼低垂,正倚著扶手吞雲吐霧,慵懶之餘更讓人感受到一股頹廢的氛圍在四周流竄著。

  楚曦看見那張臉,不覺有些怔然。眼前風流不羈的裝束雖然很難與那天晚上的粗衫陋服聯想在一塊兒,但是那張輪廓鮮明的五官,卻深深打進他的思念裡。

  見他久久不發一語,青年直起身子開口招呼道:「楚先生請坐。」

  「尊駕早猜到在下會來?」楚曦一直想忽略那張神似的臉龐,可是他的心卻不斷牽引著腳步前進。

  「怎麼可能?只是那日見過面之後覺得投緣,總覺得會有機會跟楚先生喝杯酒,然後聊點有趣的東西……真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

  相對於他的熱絡,楚曦始終冷著臉。「在下今日前來,主要是想求見葛東慎一面……」

  「見到之後呢?」

  迎上那雙含笑的眸眼,背後的深沉竟教楚曦感到不寒而慄。他捏緊袖中的合約書,朗聲而道:「在下想請求他拆掉壩堤,把水源還給琅琊城的百姓。」

  青年含了口煙,淡淡移開了目光。「楚先生可有想過葛東慎為何要築壩堤?」

  「安南集與琅琊的角力之爭,我沒有興趣介入。」

  「既然如此,你就不該來。」

  聞言,楚曦不由得有些氣結。儘管他也是被迫就範,卻也不願在外人面前披露此等難以啟齒的家務事。

  「楚先生當真…一心向著琅琊嗎?終日侍奉著殺父仇人,心裡不難受嗎?」

  「在下的感受與尊駕何干?」楚曦挺直脊樑,對其撥撩之言全然無動於衷。

  「如果是朋友,關心也是人之常情。」青年下榻著鞋,讓下人先備上酒菜。

  「很遺憾,我們連認識都還談不上。」

  青年笑了笑,「看來那天晚上的事情楚先生還記在心上……我當時之所以假扮成獵戶實在是逼不得已,楚先生是個明白人,想必可以體諒我的苦衷——」

  楚曦哼了聲道:「葛東慎這三個字如今名動天下,如果對尊駕而言只需體諒,尊駕不妨也順便可憐一下琅琊的百姓。」

  見他這般伶牙俐齒,青年忍不住苦笑道:「既然被楚先生猜出來了,葛某也不好意思再瞞下去了。話說回來,葛某還真擔心楚先生是個正經八百的迂儒呢!既然說得上話,還請過來喝一杯。」

  「在下剛說過,在下不是來喝酒的。」

  「楚先生不是想聊壩堤嗎?葛某喜歡邊喝酒邊談公事,不知道楚先生賞不賞臉?」葛東慎噴了口煙好不悠哉,手上的煙管,在燭火的倒映之下,閃爍著七彩琉璃般璀璨的光芒。

  楚曦別無選擇只好靠過去,葛東慎就坐在一旁,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連他身上的煙草香都隱約可聞。他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突然緊繃了起來,或許是因為言談之間察覺到這個男人不是個易與之輩,要不然還會有其他原因嗎?

  「請。」葛東慎斟了碟酒給他,他卻任酒碟擱在桌上,也沒想去動的意思。

  「葛某有句話,不曉得能不能問……楚先生剛也說了,既然無意介入安南集與琅琊之間的紛爭,又為什麼替老琅琊做說客呢?」

  「在下也想請教尊駕,何故在無定河上築起壩堤?」

  「一來北方的冬天雨水稀少,二來安南集的土層較薄水分保存不易,有鑑於人民需要養家活口,葛某趁嚴冬來臨之前築壩儲水有何不妥?」

  「話是沒錯,但是你們因為一己之私便得犧牲琅琊城的利益,良心上說得過去嗎?」

  葛東慎揚揚眉,執壺滿上自己的酒碟。「良心?如果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還要良心那種東西做什麼?更何況胡人世代與漢人交惡,於情於理,葛某都沒有義務要照應他們。」

  「容在下提醒尊駕,琅琊城內那三十萬百姓可是活生生的漢人。」

  聞言,葛東慎只是喔了聲,「那又如何?宇文徙川如果連自己的百姓都保護不了,還要這個琅琊王幹什麼?」

  見他把話說得如此絕情,楚曦不禁有些急了。「枯水期每年都有,以前還不是照樣挺過來了?」

  「以前是以前,現在局勢可不同了。琅琊對安南集虎視眈眈,葛某總得想法子自保啊!」

  「強詞奪理!」

  見楚曦拍案而立,葛東慎淡淡掃了他一眼,頗不以為然。「楚先生此行若真的是替老琅琊做說客,態度也未免太高傲了些?枉費葛某對楚先生以禮相待——」

  「關關盤查算哪門子的以禮相待!」

  楚曦從頭到尾都沒給過好臉色,反觀葛東慎,依舊笑容滿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葛某是個膽小又怕死的商人,不防範於未然,誰曉得上門的是菩薩還是羅煞?」

  「哼,看來今天是談不出什麼結果了,請恕在下告辭。」

  「慢——」葛東慎不慌不忙抓住他的手,好聲好氣道:「葛某又沒說沒得商量,楚先生急什麼?」

  「其實,壩堤也不是拆不得……」

  「嗯?」

  葛東慎笑得意味深長,執起煙管抿了口,淡淡的清香順著風勢捎了過來。楚曦正想開口,他卻繞到身後,不重不輕地撫上他的腰身。

  「楚曦,我對你挺感興趣的,只要你委身陪我一夜,我就達成你這小小的心願如何?」

  輕佻的話語宛若低喃落在耳畔,楚曦全身一僵,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

  
  腰上的手若有似無來回摩挲,葛東慎含著煙管的眼梢掠過一絲邪氣。

  「若非聽說過楚先生是武將出身,葛某還真不敢相信一個男人怎會有這麼細的腰?楚先生臉蛋長得俊俏,掩在衣衫底下的身子想必也令人銷魂蝕骨了?」

  楚曦站得挺直不見動氣,僅是輕輕撥開他的手。「葛爺把楚曦當成了什麼?秦樓楚館的娼婦嗎?」

  「若有這般高貴的娼婦,葛某又何惜散盡千金?不過楚先生一個人抵得上三十萬條人命的價值,可別妄自菲薄了。」

  「你!」

  略過那雙染了怒色的眼,葛東慎拿起酒碟朝楚曦遞去。「姑且當作是賠罪?」

  見他遲疑,葛東慎禁不住取笑道:「放心吧!葛某還沒卑鄙到在酒裡動手腳。再說了,這種事你情我願,葛某也不喜強人所難,多給楚先生幾天時間考慮倒也無妨。」

  「我怎麼可能去考慮你那荒謬的提議!」楚曦的臉色簡直難看到了極點。

  「說笑而已,何必較真呢?」葛東慎開心得連眼角都彎了,楚曦望著他,心裡一陣苦澀糾結。

  他從來就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可是為什麼一遇上他之後便一一走了樣?

  他知道他不是日攸,他知道就算神韻再肖似他永遠都不可能是他——

  白日攸已經死了!已經永遠都不可能再出現了!

  只是、只是一看見那張臉,他便會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委屈。楚曦一氣之下,一口乾了酒碟,根本無心回味唇舌間的殘香。

  「我可以問你句話嗎?」

  「請說。」

  「為什麼是我?」

  「你應該去問琅琊王留下你的理由。」

  見他不搭話,葛東慎替他把酒碟滿上。「韓子江跟我提過你,他說楚曦能運籌千里之外決勝沙場之中。」

  「可他最後還是背叛了不是嗎?」

  「良禽擇木而棲並沒有錯。」

  「原來白城在你眼中不過是塊朽木?」

  「差不多,但白日攸臨死前卻做對了一件事。宇文徙川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若想君臨天下勢必得先收服民心不可,因此對於前朝重臣殺也不是放也不是……仔細想想,白日攸縱使昏庸無能倒也高明保住了自己的清譽,反觀楚先生你呢?為了成全大義忍辱負重,卻反倒遭受世人唾罵——」

  「住口!」

  「葛某有說錯嗎?」

  「不是的、不是的……事實並非如你所想那般——」楚曦握緊手指,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日攸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將自己推出門外的?關於這一點,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是為了保住王室的尊嚴才決定殉國,而這個人根本什麼都不懂!

  他嚐過錐心之痛嗎?他能體會目送心愛之人自殺的無奈嗎?若是心有戚戚焉,又怎能這般事不關己談笑風生?

  楚曦的沉默引來葛東慎的費解,才伸手搭上他的肩,當下便被毫不留情揮了開。「議論死者讓你這般快活嗎?」

  迎上那雙悲憤的眼神,葛東慎聳聳肩,「既然這個話題讓楚先生如此不悅,那不聊也罷。」

  葛東慎轉身拿起酒罈,背後卻聞楚曦口氣淒涼。「日攸不是葛爺,他沒那麼多心眼,他只是一個想把事情做好,但卻老搞砸的傻子罷了。」

  轉瞬間的靜默,彷彿劃開了一道高不可攀的鴻溝。葛東慎沒答腔,只是逕自拍開封泥,給兩人各添了一碟。「逝者已矣,再這麼唇槍舌劍下去,可就對往生的人不敬了。」

  推開葛東慎送過來的酒碟,楚曦冷著臉道:「少跟我玩花樣,我只問你,拆壩一事你到底——」

  「楚先生已經改變主意了嗎?」

  楚曦沉下臉,顯然已經忍無可忍。「關於這種玩笑,請你適可而止!」

  葛東慎笑了笑,倒也不強求他共飲。「這樣吧!既然楚先生沒有小酌的雅興,不如讓葛某略盡地主之誼領你四處逛逛如何?」

  「你不怕我洩你安南集的底?」

  「有什麼好怕的?安南集若是如此不堪一擊,還需要琅琊王這般忌憚嗎?」葛東慎說走就走,竟也不知避嫌,當下便拉過楚曦朝門口走去。

  「等、等等——」

  「是男人就別婆婆媽媽的。」

  意識到自己的手被對方緊緊握著,楚曦的心跳突然變得很亂。忐忑之餘多了點莫名的窒息感、就彷彿,讓人狠狠勒住了一般。

  其實那是可以輕易甩開的力道,可是他發覺自己並沒有勇氣掙脫。望著葛東慎的背影,楚曦的眼不由得黯然了。

  如果日攸還活著該有多好?如果一切都能回到初始的美好,他們就不需要生離死別,而眼淚,也就不會有痛到流不下來的時候了。

  
  ※

  
  就在楚曦離開琅琊的期間,宮內也被宇文琛攪得天翻地覆。

  這天,他不顧阻攔硬是打斷了廷議,宇文徙川隱忍不發,讓大臣們先行迴避。

  「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待百官退去之後,宇文徙川忍不住沉著臉道。

  「父王把太傅藏哪兒去了?」宇文琛不惶多讓,亦是怒氣騰騰。

  「太傅這麼大一個人,寡人能把他藏到哪兒去?」

  「前些日子父王不是召見過太傅嗎?從此之後太傅便不見蹤影,難道不是父王將他拘禁起來了嗎?」

  「寡人為何要拘提太傅?」

  「父王不是瞧太傅不順眼嗎?」

  「一派胡言!太傅是去幫寡人辦差,不日就回來了。」宇文徙川好氣又好笑。

  「辦什麼差?危不危險?」

  見宇文琛神色慌張,王者不禁苦笑道:「太傅本領那麼大,還怕他出事不成?」

  「父王到底讓太傅上哪兒辦差?」

  「安南集。」

  「安南集!安南集不是一向跟琅琊水火不容嗎?父王讓太傅一個人去,不是擺明了要害死太傅嗎?」

  「住口!」

  「啊——」

  宇文琛跌坐在地一臉惶惶,宇文徙川見狀及時緩下顏色道:「琛兒,太傅是為了琅琊百姓前去斡旋,憑他的才智,定能平安歸來……來,過來寡人身邊,寡人跟琛兒做過的保證,什麼時候沒兌現過了?

  發覺他遲遲不敢靠近,宇文徙川捺下了眉頭。「還懷疑寡人的話?」

  「不、不是…兒臣沒這個意思……」宇文琛低下頭去,聲音細若游蚊。

  「不如這樣吧?琛兒幫寡人拿個主意,倘若太傅此行能夠帶回好消息,該給太傅什麼獎賞才好?」

  「真的可以嗎?」

  見他含笑點頭,宇文琛立即就忘了適才的不愉快。「兒臣聽說司城部最近進貢了好幾件珍貴的禮品,兒臣如果想從中挑選一樣的話,不知道父王願不願意?」

  「琛兒想要的該不會是天青果吧?」

  「兒臣的心思果然瞞不過父王。」

  「傳聞這天青果長年生長在積雪不散的峰頂,平素宛如枯枝,三十年生花落蒂一次,每次只結五顆果實,據說服食過後,便能百毒辟易。」

  見宇文琛頻頻點頭,宇文徙川不由得納悶道:「琛兒這些事是打哪兒聽來的?寡人不記得有向你提起過……」

  「兒臣在關外的時候不是常跟司城維葉玩在一塊兒嗎?就是他告訴兒臣的。他曾經誇下海口,有生之年如逢花期,肯定會送上幾顆給兒臣開開眼——」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琛兒是打算借花獻佛了?」

  「父王捨不得嗎?」

  「怎麼會?太傅若能為琅琊立功,甭說天青果,封侯拜相也不成問題。」宇文徙川撫著兒子細軟的頭髮,面露慈色道:「琛兒跟寡人說過太傅是將來你要用的人,既然如此,你自己可得好好把握,創業維堅守成不易,可別教寡人失望了。」

  放任宇文琛出殿之後,宇文徙川歛去了臉上的笑容。

  去了幾天至今依然音訊全無,楚曦真的能夠順利完成任務嗎?然而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他都深信這是一次試探他的絕佳良機。

  
  ※

  
  清風照面,草原蒼茫的美景在登樓之後一覽無遺。

  初冬的天氣乾爽而舒適,葛東慎噴了口煙,長眸悠然眺望著盤旋的蒼鷹。

  「你打算軟禁我到什麼時候?」相對於他的閒情逸致,楚曦顯得浮躁不安。

  葛東慎含著煙嘴淺淺一笑,「楚先生地圖已經畫好了嗎?」

  「什麼地圖?」楚曦白了他一眼,壓根兒不懂他再說什麼。

  「葛某這幾天帶著楚先生把安南集徹底看過了一遍,楚先生難道沒有想過記下部署,拿回去向琅琊王邀功討賞嗎?」

  「別把每個人都當成賊,我說過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

  「既然如此,不曉得葛某的提議,楚先生考慮得如何了?」

  楚曦本來還有些狀況外,見葛東慎的手又朝自己伸了過來,立刻鐵青著臉揮開他道:「葛東慎!你很喜歡用這種方法羞辱人嗎?」

  葛東慎大喊冤枉道:「葛某對楚先生中意得很,怎會是羞辱?」

  儘管滿腔怒火,卻也拿那張嘻皮笑臉沒輒,楚曦不由得歎了口氣。「倘若葛爺無心議論此事,在下再繼續留在這裡似乎也毫無意義。」

  「葛某說過,事情的結果端看楚先生的誠意,既然楚先生放不下身段,葛某也只能對此表示遺憾了。」

  楚曦望著他,不禁有些語重心長。「倘若這只是葛爺回絕談判的一個藉口,我回去之後會轉達給琅琊王知情的。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真的可以罔顧琅琊城內那三十萬無辜的百姓嗎?」

  「罔不罔顧也不是葛某份上之事……葛某就佔據著這小小的安南集苟延殘喘,也沒那能耐管到琅琊王頭上去。」

  「你——」

  「楚先生若是捨不得走,葛某倒是很樂義再盡幾天地主之誼。」

  「算我看錯你了!」

  葛東慎不怒反笑道:「彼此彼此,相較於葛某,楚先生才教人驚訝。楚先生成天把老百姓掛在嘴邊,臨危之際,卻連小小的犧牲都不願意。要說葛某是奸商,楚先生圖的倒是無本萬利,普天之下,豈有這般迷人的買賣?」

  
  ※

  
  正因無功而返而感到沮喪的楚曦,前腳才踏剛進琅琊,便聽見街頭巷尾歡呼四起。一頭霧水之下,他隨便抓了個人問,才知道安南集在他回程途中,忽然發布近日內就會拆除壩堤的消息。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楚曦陷入了空前絕後的茫然,回想起在安南集的這幾天,覺得像場鬧劇之餘,被擺了一道的自己,在葛東慎眼裡肯定也像極了笑話吧?

  楚曦牽著馬穿過熱鬧的市井來到宮牆之前,在經過那片蒼白的顏色之時,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兩年前,白城的士兵用鮮血捍衛了這面牆,兩年後,即便上頭的血跡已經看不見了,閉上雙眼,仍然聞得到一股忠誠的氣息。

  楚曦站在牆外,眺望著牆後那座燒得面目全非的危樓,不由得想起了逼得他走投無路的那一夜——

  「是楚大人嗎?」

  回頭一看,韓子江一身樵夫打扮,楚曦二話不說掉頭走人,卻見他癡纏不去,硬是尾隨其後。「小人正想上太傅府去問安,沒想到剛好碰到大人在這兒散心。」

  「此地跟太傅府是完全相反的方向,能碰得上也真是湊巧。」

  韓子江乾笑了幾聲,急忙貼上前去。「葛爺掛念大人,囑咐小人務必護送大人到府,失禮之處還請大人莫怪。」

  「你打算一路相隨直到太傅府嗎?」

  「事到如今,大人還是執意要回去嗎?」

  楚曦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冷笑了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琅琊現在還在搜捕奸細,就不怕我讓人逮了你?」

  「大人若真有此意,小人恐怕早在那一天晚上就沒命走出太傅府了。」

  「再這麼跟下去,後果我就不敢擔保了。」

  韓子江抄在前頭,硬是擋下了去路。「大人,壩堤一事只是個開端,你以為胡狗會就此善罷干休嗎?一想到胡狗將來不曉得還會拿什麼手段來對付大人,小人替大人的前途感到憂心忡忡。」

  「承蒙錯愛,楚曦的人生不敢有勞閣下傷神。」一直以來他都過於把自己理想化,其實他只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他的力量怎麼可能強大到去左右時局?不管投奔到哪一個陣營,他們都只是想利用他而已,根本沒有人會真心相待。

  見他去意甚堅,韓子江不好再糾纏,只好低聲說道:「葛爺託小人帶句話,他說這次算是給楚先生送份見面禮,希望以後見面還是朋友。」

  「你回去告訴他,我跟他永遠都不可能是朋友。」

  望著楚曦揚長而去的背影,韓子江的嘴角默默揚起了一絲得逞的微笑。
  

  ※

  
  就在渠道正式恢復供水的那一天,琅琊世子也帶著獎賞駕臨太傅府。

  「師傅不在的這幾天,我可擔心死了。」

  「這不是回來了嗎?」楚曦背對著宇文琛收拾書案,雖然刻意淡化情緒,可是向來對他頗為關心的宇文琛可沒這麼好打發。他趴在案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留意到桌面又是同一張畫作,卻被當場逮個正著。

  「告訴你多少次了,不准亂動師傅的東西!」

  宇文琛吐著舌頭把手縮了回來,「琛兒只是好奇嘛!誰教師傅老是掖著不讓人家瞧……對了,那個叫葛東慎的人可有為難師傅?」

  「沒、沒有…他是個明理人,要不然怎會答應拆除壩堤呢?」

  「這可就怪了,假如他真是個明理人,老早可以決定的事情又何必強留師傅那麼多天呢?」

  楚曦聞言一怔,這才明白了葛東慎的用意。儘管不想懷疑到宇文琛頭上,但宇文徙川又豈能不質疑他跟葛東慎私相授受?他越想臉色越沉,不禁暗恨起葛東慎心機之歹毒。

  「師傅…你怎麼了?」

  拉開衣袖上的小手,楚曦勉強堆出了個笑容。「師傅有點乏了,琛兒若沒其他事早點回宮好嗎?師傅明早再去看你。」

  發現他臉色確實不佳,宇文琛只好心不甘情不願點了頭。「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師傅休息了。對了,我此行帶來了父王要賞賜給師傅的天青果,此果是司城部珍藏的辟毒聖品,三十年才結果一次可希罕著呢!」

  「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收?」

  「有什麼關係!琛兒都已經跟父王討來了,師傅就收下吧?」

  見他收下之後隨手又往案上一擱,宇文琛乾脆自作主張替他打開木匣。「這果子不能久放的,要是不趁新鮮時服用,等到果皮一旦轉褐便會失去效用。」

  「可是我現在沒什麼胃口……」

  「欸,三十年才結果一次的聖品,要是就這麼爛了那才叫做浪費。」

  受不了宇文琛的執拗,楚曦拿起匣中晶瑩剔透的青果,忍不住了端詳起來。

  「嚼爛吞下去就成了,我跟父王都吃過甜甜的不難吃,師傅趕緊嚐嚐?」

  楚曦試著啖了一口,發覺味道真如宇文琛所言清甜無比才放心大快朵頤。

  眼見任務達成,宇文琛也樂於擺駕回宮。怎知,前腳才跨過門檻,楚曦忽然沿著桌緣倒下,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宇文琛愕然回過頭去,只見楚曦口吐黑血,徹底失去了意識。

  
  ※

  
  向來清靜的太傅府在主人倒地之後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如今房內除了來回遞巾換水的侍僕之外,還有一日一夜未曾闔眼的宇文琛。

  就在楚曦嘔了將近兩大碗的黑血之後,宇文琛的臉色並沒有比床上之人紅潤多少。他瞅著幾名緊急從宮裡召來的太醫,似乎相當不滿。「這是怎麼了?你們好歹也給小王一句話。」

  「殿、殿下,楚太傅恐怕已經回天乏術了……」

  「太傅一個時辰前不是還在嘔血嗎?既然會嘔血便表示他還活著,枉你行醫多年,連這點基本常識都要小王教你嗎?」

  拉開啞口無言的同僚,另一名太醫連忙緩頰道:「請恕微臣斗膽進言,若再強行施針灌藥只會增加太傅的痛苦而已……更何況依太傅如今的脈象看來,實在不宜再受到任何刺激……」

  「難道就這樣放任他不管嗎?」宇文琛坐在床邊,他師傅臉上的表情是這麼平靜好看,哪個地方看起來像死人了?他摸著他的臉告誡自己莫慌莫亂,區區一顆天青果怎可能輕易要了師傅的性命?天青果他跟父王都吃了,不也都沒事?肯定、肯定是哪裡弄錯了。

  「你們快過來瞧瞧!太傅他還有心跳、快想個法子救醒他!他要是死了,你們一個也別想活!」宇文琛的手貼著楚曦的心臟,忽然放聲大吼道。

  「這……」太醫們面面相覷,礙於龍顏難犯,只能夠選擇沉默。

  「你們耳朵都聾了嗎?沒聽見小王說話?」

  「殿下…請殿下節哀順便——」太醫們一個個低下頭去,宇文琛見狀掄拳欲上,卻被一旁陪伴的烏洛兒及時拉住。

  「殿下不可——」

  宇文琛轉身將怒氣發洩在他身上,假如這麼做能夠讓殿下好過一點,他也毫無怨言。

  「烏洛兒…你也瞧見了不是嗎?師傅他還有呼吸對不對?怎麼可能一顆天青果就要了師傅的命?你說!他們為什麼都不願意幫小王救師傅!為什麼!」強忍多時的淚水終於禁不住潰堤,宇文琛哭倒在烏洛兒懷中,許久都直不了身。

  就在氣氛陷入一片低迷之際,突然有人通報王上駕到的消息,宇文琛推開烏洛兒默默擦乾了眼淚,與其他人一同出房去迎接。

  「出了什麼事?」宇文徙川一進房便察覺氣氛不對,回頭看見宇文琛兩眼泛紅,不由得大驚失色。

  「父王是特地來給太傅送終的嗎?」

  宇文琛的嘲弄讓宇文徙川緊緊抿起了唇,只好勒令閒雜人等先行退去。「琛兒,當著那麼多臣子的面,你怎能這般跟寡人說話?」

  「兒臣只是實話實說。」

  「放肆!」

  「如果坦白也算放肆的話,兒臣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跟父王相處了。」

  「讓你跟著楚曦做學問,難不成只學會跟父母頂嘴嗎?」

  「父王若不愛聽兒臣閉嘴就是。」

  「你是故意拿話惱寡人嗎!」宇文徙川一時急怒攻心,忍不住咳了起來。宇文琛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冷冷注視著他。

  「比起父王,師傅要可憐多了,他甚至連聽到真話的機會都沒有。」

  「寡人被你越說越糊塗了。」

  「父王殺一個人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怎可能明白?」
  宇文徙川望著宇文琛一臉不可置信,那雙凝視著自己眼神就彷彿陌生人一般,那真的是他的兒子嗎?「你認為是寡人殺了楚曦?」

  「兒臣沒有這樣說。」

  「琛兒,此事寡人保證會給你一個交代,但你要相信寡人,寡人若有心要殺太傅,也用不著使用毒殺這種卑鄙的手段,此事肯定另有內情——」

  「師傅一直都好好的,直到吃了兒臣給的天青果才……」說到這兒,宇文琛哽咽了一下,「那顆天青果是兒臣從父王手中收下的,難不成是兒臣給太傅下的毒嗎?算了…反正師傅的事從此以後都跟父王沒有關係了……」

  「琛兒,你先隨寡人回宮去。」宇文琛苦口婆心,更卸下王者的尊嚴,但宇文琛卻毫不領情,逕自揮開了他的手。

  「兒臣遲早會回去,但不是現在。」

  宇文徙川見他在鬧情緒,倒也沒再勉強他。「太傅生前對琅琊有功,寡人除了厚葬他以外也會追封他為永寧侯,以供後世百姓追悼憑念——」

  「不必了,人死之後才做這些事有何意義?師傅的後事也不勞父王費神,兒臣以為師傅也不想長眠在這種骯髒之地。」

  「琛兒!」宇文徙川幾乎是痛心疾首,他的兒子果真要為了一個漢人跟他反目嗎?一連串的打擊讓他魁梧的身軀搖搖欲墜,他扶著桌案,勉強穩住了腳步。

  「兒臣最後對父王有一個請求……倘若日後兒臣要出城,請父王不要攔阻。」

  宇文徙川歎了口氣,瞬間像是蒼老了好幾歲。「只要你答應寡人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你要去哪兒寡人都沒有意見。」

  「多謝父王。」宇文琛叩頭謝恩,平靜至極的表情已是說不出的心酸。

  
  ※

  
  幾天後,太傅府門口掛起白燈籠招起了白幡,眾目睽睽之下,只見一名少年踽踽而行,另一名較為年長的粗獷男子則駕車隨侍在側。

  這一天飄下了入冬以來的初雪,拂過頰邊的冰冷,轉眼被讓淚水化了去。幾個時辰後,車駕停在了隴雲川,少年繫好馬,便命令男子將車內的棺槨拖了出來。

  精緻的雪花落在漆黑的棺槨上比真花還要好看幾分,少年小心翼翼推開棺蓋,撫摸的指尖在那張寧靜的容顏上流連不去。

  師傅真的睡得好沉,瞧他連睜開眼睛都不願意,他難道都不想再看看他嗎?

  一個不小心,淚珠滴在了蒼白的臉頰上,少年急忙伸手拭去,怕是驚醒,也暗自懷抱著一絲不該然的期待。

  「師傅,這次換琛兒帶你來隴雲川玩……你開心嗎?琛兒記得師傅以前最愛來這兒散心,我們現在再也不用偷溜出城了,往後師傅就安心住在這兒成天欣賞那好山好水,永遠…永遠都不用回去那悶死人的太傅府了……」

  霏霏雨雪濕了肩頭的皮毛,少年沒覺得冷,只覺得眼眶好熱、好痛。

  「殿下,把太傅放在這兒吧?」

  一見烏洛兒擱下鋤頭朝自己走來,宇文琛一把抱住了棺木。「你催什麼!說不定師傅只是在跟小王開玩笑,不一會兒就起來說話了!」

  烏洛兒捺著眉,卻也笑不出來,「殿下…讓太傅好去吧?您再這樣折磨自己,想必太傅九泉之下心裡也不好受。」

  「連你也以為師傅死了嗎?」

  那張淚眼汪汪的小臉著實讓人不忍睹見,烏洛兒別開頭去,將棺木一步步拖出宇文琛的視野。

  宇文琛本來想起身追上,卻發現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只好眼睜睜任那棺槨被置入坑中,任那一鍬又一鍬的泥土,沉默地覆去了最後的形影。

  
  ※
  

  這一年的冬天寒到骨子裡頭去了,非但荒年欠收,就連牛羊下的奶也稀薄得可憐。所幸葛東慎的壩堤解了草原的旱季,安南集與琅琊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

  就這樣隔年又是春暖草長,只不過琅琊城內卻發生了重大變故。

  據說琅琊世子留書出走關外,琅琊王因此纏綿病榻,這個消息一傳出,接連而來的人心惶惶間接拖累了治安——

  就在今日流言乍息,明朝又是蜚聲四起的時期,失控的王城讓不少權謀者趁虛而入,五年的光陰漫長得讓太傅府變成一所失修的廢墟,也短得教琅琊一朝權勢更迭。

  當初被琅琊王拒於關外的三匹惡狼,終於趁勢而起,大方瓜分了宇文一族獨占已久的利益。他們分別是叔孫谷鷹、司城驚雷,還有段春雨。

  叔孫部的野心早在入關之前便昭然若揭,只可惜當時尚有司城驚雷與段春雨從中作梗,逼得他不得不收斂氣焰。

  提到司城部則不可同日而語,雖然與宇文部有著利害關係,卻也長年與之維繫著兄弟的情誼。再加上宇文琛的投奔更讓他們備受青睞,已被視為是當今最有實力角逐王位的貴族。

  至於段部,其立場則沒有叔孫部及司城部壁壘分明。段春雨是三大族長中最年輕的領導者,他因為父親去世得早,憑藉自身的才幹,在十六歲那年便破例繼承大統。經過幾年發憤圖強,還不到二十五歲,便成功樹立了自己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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