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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夜路不好走,我送你一程吧!」才沒走多遠,身後的男人突然急急忙忙追了上來。儘管如此,仍不見雪舟有緩下腳步的跡象。

  月牙色的袖袍隨著身形移動掠過過草枝夜露,白梅的香味就這樣一點一滴的被凝結在冰冷的秋霜中。

  「你這傢伙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話!那好吧!隨你——如果你想跟這林子耗上一個晚上就繼續任性下去吧!我就不信沒有我你走得出這裡!」

  雪舟微微抿著唇,原本波瀾不興的表情卻因目前遭遇的窘況而漸漸浮動起來。他驟地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去卻看見赤染契雙手抱胸一臉胸有成竹的模樣。

  他知道他似乎打從剛剛就一直在原地打轉,如今再度回想起來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瞇起眼睛打量起四周,原以為還是往昔那個熟悉的地方,殊不知四周的景致他幾乎都不認得了。

  微微瞥過男人那張勝券在握的臉龐,心裡突然有點不甘心起來。難道在這裡,他當真連最後一點自信都保不住嗎?

  像是向現實屈服似的默默站在原地,雪舟並沒有開口同赤染契說上半句話,只是摟著臂膀一逕望著天空。

  「怎麼,堂堂大軍師連開口跟人家問路的膽子都沒有嗎?」

  「你讓我停下來就是要我聽你講這些廢話嗎?」

  赤染契頓時噤住了口,心裡明明就還在意的要命但他為什麼就是控制不了他的口氣?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再跟他起無意義的爭執,他需要的是爭取時間營造時機去聽他解釋不是嗎?

  或許路上讓他再好好想一想,他便會鬆口也說不定,赤染契心念如是一轉便逕自領起路來。

  雪舟一言不發跟在赤染契身後,神情顯得複雜。

  朦月蔽雲的夜晚連路況都瞧不楚了更何況是相隔甚遠的兩人,一路上,時間

  在沈默中悄悄流逝,驀地回過神來,雪舟已經看見了自己先前拴在樹下的馬匹。

  神情淡漠的從赤染契身前走過去彷彿就當他根本不存在一般,他動手解下樹上的韁繩,沒想到一時不留意竟被人接過手去。

  「戲都陪你演完了,要走之前,禮貌上好歹也該說句保重之類的話吧?不過一陣子沒見,我想你不會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吧?」

  回過頭去對上他的眼,那雙原來在身後伺伏已久的眼神。目光流轉的瞬間,淡紅色的嘴角隱隱掠過牽動的痕跡。

  清風吹開了烏雲,月光在流洩的長髮中蕩漾。打散在狩衣上的髮絲宛如流泉絹瀑,更托出眼中人絕世超塵的美貌。

  赤染契深深吸了口氣,像是想平復內心的鼓譟。

  「昭雅,我方才那些話是無心的,請你把它忘了吧!你是知道的……對你我根本沒辦法氣太久。我曉得你並不希望琉光跟你在一起,但你這會兒要他上哪兒去呢?看這態勢,更別提說要回京城了!」

  「天下何其大,總會有他容身之地。」雪舟淡淡說道。

  「話是這麼說啦!但也要看他有沒有本事跨出那一步啊!」

  「你會陪著他不是嗎?」

  「理由?」赤染契納悶迎上他的視線。

  「還需要什麼理由,你跟他不也是朋友嗎?」

  「我會出手救他全然是因為你——因為我還想見你一面,因為我沒有辦法接受這種草率的分開。」

  「赤染,分開就是分開,你還需要什麼理由?」雪舟沈默了一會兒,甚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從他手上抽回韁繩,兀自牽過馬匹向前走去。

  「喂、喂?又走?你這傢伙到底聽到我說話了沒有?你為什麼老躲著我呢?」

  那一夜分離的情景不時刺激著他的回憶,儘管刻意維持著距離,但為何那個人還是一步步追上來了?「我跟你早就分道揚鑣了,遑論什麼躲不躲。」

  「這種事又不是你說了就算!我又沒說我同意!等、等等——」赤染契一時情急扣住了雪舟的手,他根本已經無法兼顧他的心情。

  「痛——放、放手——」為何倒楣事總是接連不斷,如今舊傷未癒新創又來,雪舟痛得擰起了眉毛,吃疼的握住自己帶傷的手腕。

  「啊!對、對不起,我太粗暴了。你沒事吧?我看看——」

  「走開!」毫不領情的揮開了手,赤染契見狀,委屈的露出了受傷的表情。

  「昭雅,你別這樣——我們沒這麼不熟——我實在是不喜歡你現在這種跟我撇得一乾二淨的感覺……」

  「你如果還有點志氣的話就別再纏著我!你有大好的將來,不要再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唉,對你怎麼能說是浪費呢?我可是真心想——」

  「真是對牛彈琴。」

  「什麼?」

  雪舟無奈的垮下了臉,只好改口道:「你如果真體諒我的話,這段日子請替我好好照顧琉光吧!」

  「那、那誰來照顧你?」

  「我都這麼大的人了才不需要你照顧。」

  「誰說的?不行!不跟著你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別這麼固執啊?而且,我為什麼要替你照顧你弟弟啊?講這種話未免也太不負責任了!」

  「我哪裡不負責了?琉光跟著你比跟著我安全多了!我可不敢保證武田永宗看到他時不會拿他祭旗!」

  「既然如此,像那種地方你還回去做什麼!」

  「因為我不想半途而廢。」

  「你還是要上京?」

  「當然,這是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的事。」

  「可是武田永宗真的是值得你追隨的君主嗎!你有沒有認真想過這一點?請你不要再一意孤行下去!他的人品氣度夠不夠格統率大和你我都心知肚明!」

  「我不需要你來提醒我這種事,我只知道他是如今天下最有力量的大名!我只知道唯有他可以助我達成心願。」

  「哼,心願!心願!在你的人生中扳倒北條氏已經是唯一的一條路了是吧?」赤染契冷笑一聲,他看見曾經與自己一路走過來的同伴一臉礙難,胸口痛得像是要裂開來似的。

  他抬眼凝視那張自己愛戀多年的容顏,在那雙蒼冰色的美眸裡,往昔那份依存的柔情似乎早已消散無跡。但當真,能一了百了嗎?

  烏雲濃佈的夜裡,天際驟地飄下了細雨靜靜碎落在已經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肌膚上,他深深吸了口氣,默默鬆開了手。

  「謝謝你送我到這兒,我也該走了。」淡紅色的嘴角勉強揚起了一絲微笑,淡淡的嗓音在水氣濕重的空氣中聽起來有幾分沈。

  「我、我不放心你冒雨趕路——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躲雨吧?」藉口能找多少算多少,那怕只有一絲希望,他也不願意放棄任何能改變他心意的機會。

  「不用麻煩了,我今晚若沒回去,他們一定會派人出來尋的。」

  雪舟話都還沒說完,赤染契突然從後面緊緊抱住了他。

  「那就讓他們找吧!找得著便罷,若是找不著,你今晚的時間都是我的了!」

  雪舟頹然地摀住了臉,嗓音最終還是壓抑不住淒切地自指縫流洩而出。「你能留住我多久呢?僅此一夜你會滿足嗎?原本我已經決定不再出現在你面前了!我真不該來這兒!如果不來就好了……」

  「為什麼不?你還想折磨我多久?」幾乎是紅著眼扳正了他的身,赤染契看見雪舟無柰的搖著頭。

  「抱歉,我實在沒有辦法再跟你在一起……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了……過去的事請你把它忘了吧!反正天底下比我好的人多的是,你不要——」

  「我用不著你告訴我誰比你好!我清楚我心裡想要的人是誰!」赤染契怒然吼住他接下來的話語,將他一把擁住了懷中。

  雪舟怔了怔,有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原以為事過境遷,豈知改變的不僅是自己,就連赤染契的感情也變得深沈而不見底。那雙手的力道勒得他發疼,他的愛也更教他覺得沈重。

  沈默的掙開他的手,雪舟朝前走去的身影堅決如鐵。

  「你還想上哪兒去?你最愛最恨的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你還以什麼身份去京都?是藤原昭雅還是雪舟?」

  細碎的雨聲在耳邊化成了滂陀大雨,唰地自黑暗無邊的夜空打落。儘管低下了頭去,他卻無法漠視雨滴打在肌膚上的刺痛感。儘管赤染契就站在原地,但他發覺自己依然一步也動不了。

  感覺眼眶內蔓延的熱流將他的心臟壓迫得好痛好痛——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掩住了臉。

  他說的對……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去京都呢?

  
  ※

  
  本以為終於擺脫了過去,殊不知父親過世之後,他內心的焦躁竟遠勝從前。

  在赤染離開之後,他發覺他根本無法平淡度日。他需要一點刺激,一個目標,他常望著雙手發呆,恍惚之際看見滿手血腥的同時,一回過神來卻又什麼都沒有。

  漸漸的覺悟到他背負的罪孽其實並不比薄情寡義的父親少,明白原來他們都是同一種人,他甚至沒有恨他的資格——

  
  ※

  
  雨勢漸大,赤染契二話不說拉過雪舟的手快步避進了一個鄰近的山洞內。

  當兩人一身狼狽被隔在雨幕之內,面對著曾經那樣熟悉親密的人,在那個時候,他倆之間可以交談的言語卻意外少得可憐。

  雪舟愣愣站在一旁看赤染契用乾草斷枝起了火堆,儘管那樣微弱的火勢也不曉得能撐多久,但至少也稍微驅逐了遍體濕漉的寒氣。

  「快點把濕衣服脫下來吧!我可不想再照顧一個病人!」一轉眼,赤染契已經打著赤膊將手伸向了他,雪舟抬頭瞥見他身上新舊未癒的傷痕,胸口不由得一陣緊縮。他無言低下頭去解開外袍衣帶,對他,他永遠都只有說不完的抱歉。

  「別說我想留你,看來你今晚真的走不了了。瞧雨下這麼大,恐怕沒下到天亮是不會停了。」赤染契信手撥弄著火柴嘴裡更忙著打發時間,雪舟屈膝坐在他附近,略濕的單衣緊貼著肌膚仍讓他忍不住發顫。

  驀地,偏向他的火焰似乎旺盛了些,他納悶抬起頭才發覺材火居然都朝他這方向聚集過來了。

  正當猶豫著該不該出口的同時,他聽見赤染契偏過頭去低咳了幾聲。雪舟一時心虛,想也不想便開口說道:「赤染,我不冷……你別理我——」

  「我沒理你,但風都朝你那方向吹,你那邊的火勢自然旺些……要不然你跟我換個位置好了?」

  聽他一副煞有其事,雪舟一時間倒也認真了起來。怎知才站起身,卻又讓人給一把拉進了懷中。

  安穩的落在他膝上,雪舟迎頭便見那一張得了便宜又賣乖的笑容。介意起那雙擱在自己腰上的大手,他不禁有點不自在起來。

  「你要上哪兒去?」

  「你不是讓我跟你對調位置?」

  「用不著。夜涼風寒,你坐在我腿上這樣兩個人反而溫暖些。」

  「你這傢伙還是這麼無賴——」

  「我就這點讓你印象深刻嘛!」

  驀地想起當初在東山道相遇的情景,雪舟一時忍俊不住笑開了聲音。

  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他突然放鬆了心情,但面對久違的笑顏,赤染契的心裡不禁也隨之放晴了。

  這一刻如果能這樣維持下去該有多好?沒有國仇家恨,沒有陰謀機心,就只有單純的彼此,他希望雪舟能夠平靜度日,而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所渴望的生活。

  橘紅色的火光被風吹得明滅不定,燃燒的熱度一點一滴驅退了雨夜的濕氣。

  雪舟望著赤然契一臉悵然若失,突然發覺這名男人似乎跟以前有點不同。

  較昔日更為削瘦的臉頰,原本健康的唇色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看上去竟有些蒼白。他感覺他的容姿不若以往瀟灑颯立,反倒流露出一股英雄落拓的病態。

  「你臉色真差……外頭的日子不好過嗎?」遲疑的問出了口,不意卻聽見赤染契侃侃而談。

  「不會啊!脫離了官場那種繁文縟節的日子,現在的日子已經算快活了!喂喂——別又皺眉頭,臉色差只是前陣子病了,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你病了?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就那天夜裡……你跟我恩斷義絕的那個晚上——其實去見你時我就已經受傷了……」說話的時候嘴角雖然還是笑著,但他至今依然根本無法忘卻雪舟那夜說的話。每每想起那夜的情景,他的心裡還是會感到隱隱作痛。

  「我不曉得你負傷……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絕美的容顏興起一絲緊張的神色,雪舟望見是赤染契的眼底飄泛著一股悲傷的情感。

  「在那時候說那些話還有任何意義嗎?你會因此而改變心意嗎?你既然執意把我往外推,我也只好順從你的意思。」

  「順從?你為什麼這麼不愛惜自己?你何必拿這種事情同我賭氣?」

  「我早說過我的命是你的,反正你都不要了,我留它何用?」

  「留它何用?哼,好一個留它何用!」雪舟憤然站了起來,未料卻遭赤染契扣住了手腕。

  「你放手!」連、連命都可以拿來跟他賭吧?既然如此,他千方百計將他推出戰圈之外又是為了什麼?

  像是氣極了,他覺得他的眼眶好酸。難堪的別過頭去,卻聽見赤染契的口氣意外飛揚。「嘿嘿,終於出現一個新鮮的表情了!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裝生裝多久——」

  雪舟怔怔抬起了頭,他望著他啞口無言。想不到兜來轉去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他哭笑不得,他覺得他同赤染契根本就是剪不斷理還亂。

  「昭雅,那真是我有生以來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了!我當時還真以為我活不了了。那時候我本來想拖命走回黑部川,但怎麼知道到半途就體力不支了。我以為一切到那裡就劃上句點了,結果你猜我遇見了誰?」愛憐的伸手將他濕漉的長髮撥到肩後,他的指尖在那片細緻的頰邊溫柔摩挲著。

  「原來清原氏的殘部在城破之後就藏匿在附近,是他們出手救了我。後來平子陵得知消息之後跑來見我,當然也是他告訴了我你的秘密——他說你在大軍攻入之前搶先一步將他們送上了馬車——但為什麼呢?你連我也瞞在鼓裡?你難道連我都不能信任嗎?」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與你無關。」

  「什麼叫做與我無關?在那時候對你而言我是什麼?」

  「於私,你是我最在意的朋友,於公,你我立場不同,所以我沒有必要讓你知道我的計畫。我既然答應武田替他奪下加賀城,自然在所有時機成熟之前我都必須鄭重其事。」

  「那麼在你的計畫裡,也包括了挾琉光為人質?」

  「時勢所迫,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問你,假如有一天必須犧牲我才能成就你的大業,你也會毫不加思索嗎?」

  雪舟聞言怔了怔,一直以來都如空氣般自然存在的赤染,他從沒想過他會有消失的一日,更遑論由他來裁決他的生死?不僅僅是恐慌而已,他根本無從想像那樣的日子。「你、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就憑你——」

  「是是——我人微言輕,你也知道我向來沒什麼自知之明——」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似的只聽赤染契乾笑了幾聲。他的回答雖然不是那麼令人滿意,但他至少承認了自己對他的意義。沒有明確的肯定,但也算是他最大的極限了吧?

  雪舟假裝沒看見他古怪的表情,試圖支開話題道:「我問你,你回黑部川做什麼?」

  「等你啊!等你哪一天回心轉意回來找我呀?嘻嘻,沒想到居然美夢成真了!」

  「赤染契,你能不能正經點!」直到方才,雪舟終於發覺對方似乎一直在逗著自己玩,想到這兒他不禁惱羞成怒了。

  「我很正經啊!不過我好高興唷!瞧你方才猶豫成這樣,之前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了。」

  「怎麼能——」溫熱的水痕愣愣地沿著皙白如玉的臉頰流了下來,他以為他可以忍住的,但為何到後來還是功虧一簣?做了那樣不可原諒的事情,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再對他溫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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