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氣樓

和母親「貌似和解」後，程澄每天都會去醫院探望他的父親，但兩人始終沒能順利「會面」。

每次似乎都去得不巧，不是剛好遇到他父親去做檢查就是在打點滴休息，他不願去預設立場認定他爸是故意對他避不見面，不過至少透過母親的轉述，他得知他的身體正逐漸復原，因此即使只能透過鮮花水果表達心意，他也間接鬆了口氣，畢竟父子之間沒有隔夜仇，不管過去再如何不愉快，他都無法割捨這份親情。

遠在日本的李宜軒再忙每天晚上都會抽空跟他視訊，科技進步所帶來的變化讓他們之間即使隔著一片海洋，卻像是面對面似的那麼親近。他們聊公事聊周Sir也聊彼此的近況，平順的生活平靜得毫無一絲波瀾，卻因另一個人的缺席而突顯出寂寞的存在。

這天他請了半天假提早來到醫院，才離開手扶梯便在走廊轉角處和沈仲宇巧遇，四目相對的瞬間，程澄頭一個反應是看手錶。

「做人別這麼嚴厲，已經算很早來了。」

「你來幹嘛？」

「阿姨不是叫我來接姨丈出院嗎。」沈仲宇一副你明知故問的模樣，程澄倒是一頭霧水。

「怎麼我爸要出院了嗎？」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見沈仲宇一身休閒打扮料想不是臨時約的，程澄越想越不是滋味，為何爸要出院這麼大的事媽沒事先跟他說？

「你不是跟我說你們已經沒事了？」驚覺事情不單純，沈仲宇皺著眉頭道。

「看來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以為。」他這幾天幾乎一有空就往醫院跑，他媽要是有心跟他講何愁找不到機會？

「不然你在外面等，我進去確認一下。」

「不用，我自己進去問！」程澄冷冷撂下話後便撇下沈仲宇直奔病房，沈仲宇擔心他一時意氣用事又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只好連忙跟上，他這個表弟真是一刻都不容他清閒。


※


「仲宇，離院手續辦好了嗎？」背對著房門正在整理行囊的程母聽見腳步聲直覺問道，然而在等了幾秒鐘後發現對方沒有回應，她才緩緩回過頭去，卻見程澄站在門口一臉怒容。

「為什麼不跟我說？」

「程澄，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為什麼不跟我說？妳覺得爸出院這件事跟我沒關係嗎？」

「不是的，媽是不想打擾到你的工作所以才會請仲宇過來的……」

「這是什麼邏輯？表哥難道會比我閒嗎？我昨天晚上也在這兒，妳為什麼不會想說先問我一下？我就算沒空也會為了爸騰出時間來，但是媽，妳問過我了嗎？在妳眼中我到底算什麼？」

「是我的意思，少在那邊跟你媽大小聲。」

忽然發出的暴喝讓程澄顫了一下，所幸沈仲宇站在背後及時扶住他的肩膀。

無端被扯入家庭糾紛的沈仲宇勉強搞懂了狀況，雖然覺得自己應該離席讓這家人趁機把心結打開來，可是他放心不下程澄，就怕他又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把場面鬧得更僵。

「是我要你媽不要告訴你的，你有意見嗎？」

「爸？」沒想到睽違多年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冷漠而充滿了利刺，程澄愣愣站在原地，來自於病床彼端的疏離感，讓他不敢輕易踏進一步。

「你既然可以對你的父母不聞不問這麼多年，那麼我就算死了也和你沒關係，所以我幹嘛連出院這種小事都要知會你？」

「爸…我沒有……」

「沒有什麼？說你心裡沒有這個家的話，我相信。」

「姨丈…程澄他在反省了，他這幾年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頭……」

「那也是他自找的！」病床上的父親在母親的協助下坐了起來，但他的視線卻不願和他有所交集。

一個人走錯一次難道就永無翻身之日嗎？程澄雖然自認被罵活該，但他也盡力在彌補了，身為父親的他為何不能對他多點包容？

他本想掉頭一走了之，不過卻被沈仲宇攔了下來，見他搖搖頭難得正色，他只好把那股委屈往肚子裡吞。

「我看時間也不早了，我先下樓去辦離院手續，阿姨你們先把行李整理好，等我辦好了就上來叫你們好嗎？」

沈仲宇像是刻意把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人，可是天生就對父親的敬畏之心卻讓程澄噤若寒蟬不敢再隨意開口，程母見他一直杵在門口索性過去拉他，而程父在他的身影閃入眼簾時，也同時掀開被子踩著拖鞋下床。

「收拾好了就直接下樓吧？麻煩仲宇已經夠不好意思了，沒必要還讓人家特地上來請。」

「爸，我扶你——」

手才伸過去便讓人二話不說推到一旁，見父親直接把他當成隱形人，程澄強忍著難過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來，他回頭向母親求助，卻只得到一個苦笑。

雖然早就想像過重逢的畫面，可是當這些情緒真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程澄才發現原來他有多麼渴望得到父親的原諒。

他無言提起桌上的行李，一步一步望著他父母親的背影，那一瞬間拉開的，彷彿不只是這條長廊的距離而已。


※


到一樓和沈仲宇會合後，他一看程澄的表情不對也沒多話，回程上四人惜字如金，除了必要的日常交談之外，車內安靜得只剩下引擎的聲響。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程澄有時會利用後視鏡偷看後座的父親，遺憾的是他從頭到尾都閉著眼睛，看來他依然一句話都不想對他多說。

「小澄，你要走了嗎？」

「嗯…既然爸都送回來了，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走進從小養育他長大的家，儘管眼前的一景一物如此熟悉，但他知道他已經不屬於這裡了。

「那個媽之前跟你提過搬回來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程母慌慌張張追至門口像是擔心他就這麼走掉，難得看見母親如此緊張自己的模樣，程澄莫名覺得有些心酸。

「爸那麼討厭看到我，為了他的身體著想，我想還是不要吧？」

「你爸只是在氣頭上，氣過了就沒事了，你們父子倆也不可能鬧一輩子的彆扭吧？要不然就住幾天好嗎？媽真的很需要你，你離開了這麼久，媽也想多跟你聊聊……小澄，就回來住幾天，等你爸穩定一點了，媽媽絕對不會勉強你的。」

母親滿是期盼的表情讓程澄久久不發一語，他默默抽回被握住的雙手，答應了這邊另一邊又該怎麼辦？老師也在等他，他怎忍心再辜負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