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宇在核對過地址後驅車來到彰化慈聲育幼院,他沒抱著在此地找到人的希望,只是覺得應該來看一看。
引擎才剛熄火,門口似乎已有一名老婦人在等候,他摘下太陽眼鏡,禮貌性地點頭示意,「您好,我是沈仲宇,中午左右有跟貴院通過電話——」
「我猜也是你,你來得好快,台北到彰化不近吧?路上辛苦了,我是慈聲的院長吳美麗,外頭太陽大,還是請先進來吧?」
「謝謝。」沈仲宇在走廊換了室內拖鞋,尾隨院長來到客廳。
「請用。」吳美麗端上冰涼的麥茶,沈仲宇沒動,看著她在面前坐下。
「院長不好意思,來得很冒昧,希望沒有造成您的困擾。」
「沒有沒有,只要是客人我們都很歡迎,特別是院生的朋友。沈先生,小槐怎麼沒跟你一道回來?」
「他臨時有事,所以我就自己先過來了。」
「小槐他現在過得怎麼樣?自己一個人生活還順利嗎?」
「還算不錯吧。」在這之前確實是順利到無可挑剔。沈仲宇勉強噙起唇角,沒讓吳美麗察覺他的黯然。
「是嗎?那就好……他雖然每個月都會給院裡寄錢,可是好久沒回來了,有機會還真想見見他——」不急不徐的口氣隨著窗外灑進的夕陽薄暮流瀉進來,沈仲宇抬頭望見那樣一張籠罩著慈愛光輝的臉龐,更深刻體認到自己所處的黑暗。
「院長…今日突然南下,其實是有個人想請您認一下。」沈仲宇從西裝暗袋抽出相片平放在桌上,用手指著其中一個上吊眼的小男孩。
「阿皓?」
「阿皓?他的全名是?」
「蕭至皓。至是冬至的至,皓是左白又告,怎麼了嗎?」
「沒什麼,院長最近有見過他嗎?」
「呃、沈先生,請問阿皓又做了什麼嗎?」
那個又字讓沈仲宇皺了眉頭,他靠回椅背雙手交握,吳美麗見他沉默,不由得憂心忡忡道:
「沈先生…阿皓這孩子的個性向來就比較衝動,如果他在外頭闖了什麼禍,請務必告訴我——」
「沒有,您別緊張,我跟他並不認識。」
「沈先生,這相片…是小槐給你的嗎?」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
「沒想到小槐還留著。」
聽出話語底下的不勝唏噓,沈仲宇不動聲色問道:「他們關係很好嗎?」
「好是好,唔…這該怎麼說呢?他們關係好也是正常,阿皓比小槐早一年進到育幼院,幾乎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他們從小就跟親兄弟沒什麼兩樣。」
「哦?」
「嗯…阿皓對小槐一直都很照顧,小槐也蠻依賴他的……其實不需要我說明您應該也想像得到,育幼院的環境說來單純其實也算複雜,畢竟收容的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孩童,總難免會有幾個行為偏差的孩子特別喜歡欺負人,像小槐在這方面就比較弱勢,但是阿皓就不一樣了,他是受到傷害就會立刻反擊,而且保護欲很強的孩子,他幫了小槐很多,也讓小槐慢慢在團體中找回自己的定位……」
沈仲宇憑著那一字一句自行建立畫面,竟也忍不住心疼起來,「聽起來是個很了不起的哥哥啊,那後來為什麼會分開呢?」
「嗯,孩子長大了,也無法一直留在育幼院啊。」
「據我所知,向槐在國中畢業之後就離開彰化獨自北上求學……通常像他們這種家庭背景特殊,感情又好到這種地步的小孩,自己的人生計畫裡頭一定多少會有對方的參與吧?可是我們、也就是我們這群向槐在台北認識的朋友,我們完全不曉得有阿皓這個人的存在——還有件事更不瞞您說,我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向槐是在育幼院長大的事。」
「是嗎?」吳美麗捧著玻璃杯,眼神始終沒跟沈仲宇對上。
「照理說,對向槐有養育之恩的育幼院等同於『家』的存在,但他為什麼寧可在外流浪也不願意踏進家門一步?院長,您是不是漏掉了什麼沒講?」
「沈先生,小槐的事還是得讓小槐自己告訴你,你找我問,我也不好說。」
「好,那我們只聊這個阿皓。」
「阿皓?阿皓怎麼了嗎?」
沈仲宇收起照片,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院長,打從我們提到阿皓開始,您不是覺得他怎麼了就是認為他又幹了什麼壞事,這個阿皓,對育幼院來說是個麻煩人物嗎?」
「也不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覺得既然都過去了就沒有再提起的必要……沈先生,若換做是你又會怎麼做呢?如果有人已經替自己當初的年少無知贖過罪,又為什麼不能夠給他一次自新的機會呢?」
「看來蕭至皓果然回來找過您。」
「呃?」
「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有跟您提過接下來要去哪裡嗎?」
「沈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向槐失蹤了。」
「什麼?」
「向槐失蹤當晚,住家路口的監視器有拍到一個金髮少年鬼鬼祟祟的影像,經警察放大比對過後,很有可能是最近剛假釋出獄的蕭至皓……請問院長,蕭至皓來找您的時候也是染著一頭金髮嗎?」
「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
「阿皓禮拜二是來找過我沒錯,但是我們並沒有聊及小槐的近況,因此他不可能會有小槐的地址。」
「有沒有可能是別人說出去的?」
「那也不可能。那件事都已經過去六年了,當時的社工跟輔導員早就都換過了,而且阿皓也不是那種會隨便找陌生人攀談的人。」
「『那件事』?指的是蕭至皓對蘇向槐謀殺未遂的那件事嗎?」
「沈先生,看來你今日是有備而來啊。」吳美麗苦笑道。
「我們很擔心向槐,我們懷疑他是被蕭至皓帶走的,所以才會回頭找育幼院求助。假如您有什麼線索,還請您——」
「沈先生,我不知道阿皓是怎麼找到向槐的,不過他來找我的時候態度很平靜,一點也沒有對小槐心懷怨恨的樣子,他是我親手帶大的,是不是在說謊我很清楚,我不認為他會加害小槐……」
「人是會變的。」沈仲宇暗自咀嚼,但並沒有把心聲講出來,吳美麗望見他臉上的陰影,也開始坐立難安。
「沈先生,阿皓那天走的時候有留手機號碼給我,雖然我還沒打過,不過可以試著聯繫看看,至少先把誤會弄清楚。」
「院長,您可以跟我到台北幾天嗎?把你目前手上有的線索都提供給警方協助調查,向槐已經好幾天沒消息了,您身為院長,應該也很擔心他的下落吧?」
吳美麗猶豫了下,最後還是點頭了。「好吧,我跟你上台北。不過沈先生,可能要麻煩你在這裡等我,除了收拾行李需要時間之外,還有些院務我也需要跟其他人交代一下。」
「好的,院長請便。」
待吳美麗離開之後,沈仲宇稍微放鬆了精神,他雙肘撐在桌上無意識搓揉起鼻骨,雖然略微感到精神不濟,但在等待的空檔他的腦袋仍未停止思考。
從被綁到現在已經堂堂邁過第三天了,也不曉得向槐那邊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如果真的是挾怨報復,能這麼安靜嗎?
正當他進行各種揣測時手機響了,是陳麟的來電。
「老闆,你見到院長了嗎?」
「見到了,聊了一下,那個叫蕭至皓的有來找過她,我把向槐的事都跟她說了,你那邊有什麼進展嗎?」
「警察打電話來說銀行那邊有查到阿槐的戶頭在禮拜六下午六點多的時候有一次提領記錄,是ATM提款監視器有拍到人,一樣是個金毛仔。這個金毛仔實在是很囂張,整張臉連遮都沒遮,監視器把他拍得超清楚的,警察已經緊急確認過他的身分了,是最近剛假釋的蕭至皓沒錯!老闆,阿槐肯定是被他帶走了!」
對話到此為止,他已經無心去細聽後面那些情緒化用語,他打斷陳麟,意簡言賅地只問了一句,「在哪裡?那台ATM在哪裡?」
「宜蘭。警察現在已經縮小範圍在查了,你要回來了嗎?」
回去,他當然要回去,他還要去親自把蘇向槐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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