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氣樓

蘇向槐大二時見過沈仲宇的父親沈國書一次，他當時隻身來到沈仲宇和朋友合資，也就是他打工的公司當面羞辱了他一頓，印象中是個措辭嚴厲且不留情面的商業鉅子。

但後來父子之間的僵局似乎有所改善，一心冀望兒子回去繼承衣缽的沈國書幾番軟硬兼施之下，沈仲宇終於點頭答應出任瀚唐集團的總經理，他的回心轉意對沈家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但從那時候起蘇向槐也開始意識到兩人交往的危機，對接下去的未來他總是無法樂觀看待。

第一次陪沈仲宇回家，大門拉開後以為會是什麼金碧輝煌的豪宅，沒想到率先入眼的客廳意外復古雅緻。

挑高的格局寬闊而大氣，柔和的水晶燈光將懸掛於壁上的油畫拖曳出幾分古典意象，襯以茶几上插在長頸花瓶裡的幾朵白玫瑰恰成畫龍點睛之妙，充盈於每一口呼吸裡頭的低調奢華，讓蘇向槐一踏入這個空間便放輕了腳步。

「咦…你怎麼有空回來？」

「我才想知道為什麼是妳來開門？」從廚房鑽出來的女人讓單純的回家變得不單純了起來，沈仲宇杵在客廳沒再前進一步，蘇向槐從背後探出頭來，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有和沈仲宇的緋聞女友何婉如見面的一天。原來他們兩家真如媒體所報導的那樣私交很不錯嗎？

「伯母打電話問我要不要過來吃飯，我反正沒事就叫我們家司機送我過來了，你呢？」

「她打給我的時候可完全都沒有提到吃飯的事，我還以為她又跟我爸怎麼了。」

「應該沒有吧？她今天心情好像還不錯。」

「是嗎？」沈仲宇的表情有些無奈總覺得自己像是受騙上當，何婉如笑了笑目光轉移到蘇向槐身上。

「這位是？」

「我是他朋友。妳好，我叫蘇向槐。」蘇向槐禮貌性地點頭示意，何婉如落落大方主動伸手和他握手。

「你好呀，我叫何婉如，留下來一起吃飯吧？伯母應該會煮好了。」蘇向槐用眼神徵詢著沈仲宇的意見，但他卻毫不猶豫一口回絕何婉如的邀請。

「不了待會兒還有事，向槐你坐一下，我進去和我媽講幾句話就走，婉如，我媽她還在廚房嗎？」

「嗯，那你還是去跟她說一聲吧？她可能還不曉得你回來了。」何婉如雖然出身豪門不過個性很隨和毫不矯揉做作，沈仲宇很欣賞她的豪爽，也因此對待她始終像對待好朋友一樣自然坦率有話直說。

男人都是直覺動物，就連和她素昧平生的蘇向槐也無法否認她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漂亮女孩。沈仲宇離開後，何婉如請傭人送茶還招呼他過去沙發坐，即使她的出發點只是代沈家人善盡待客之道，但儼然女主人的姿態卻讓他的笑容越來越僵硬。

沈仲宇對她沒意思，那她呢？應該有喜歡他吧？他們的話題幾乎都圍繞在沈仲宇身上打轉，精彩到讓他覺得他們所認識的沈仲宇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我好了，走吧！」就在他努力活絡氣氛之際，消失了十分鐘的沈仲宇又忽然出現，他一看見蘇向槐就拉起他走人，完全無視何婉如詫異的目光。

「走去哪兒？你不留下來陪伯母吃飯嗎？」現場不是只有他們兩個，蘇向槐很顧忌何婉如的看法，只好一面陪笑一面若無其事從沈仲宇掌中掙脫。

「不用，我們快點走！我爸好像要回來，我們得趕在他到家之前閃人！」

「為什麼？你爸有這麼可怕嗎？」

「你又不是沒見過他會不知道他有多可怕？」他扯著蘇向槐直往門口走去，又回頭對何婉如說道：「婉如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就不陪你們吃了。我胃痛了好幾天今天才稍微好一點，醫生交待過不能吃太油膩——」

「喔…這樣啊？那也只能說遺憾了，連累蘇先生沒口福，伯母今天晚上確實是煮得挺豐盛的……」何婉如笑得意味深長很清楚他的心病，她非但沒阻攔還好心幫他們開門，不料門一打開，腳都還沒真正跨出去就看見兩名西裝筆挺的長輩一臉錯愕站在門外你看我我看你。

「怎麼小倆口今天是約好的嗎？這麼有孝心還特地幫我們開門？」

尷尬的不只沈仲宇還有背後的何婉如，蘇向槐本來還一頭霧水，但在聽見兩人異口同聲喊了聲「爸」之後，他突然對眼前的情況會意了過來。


※


這是令人無從下箸的一頓飯。

倒不是菜色不合胃口，而是讓蘇向槐回憶起當兵的時候，偶爾必須聽完長官訓話才能夠開動的情景。

第二次見沈父，他的頭髮更灰白了些，明顯的雙層眼袋光是瞅人也像是被怒視，沈仲宇坐在離他最近的位子只動過桌上的水杯，蘇向槐坐在桌尾中間還隔著何婉如，總覺得自己才是那個不速之客。

「難得兩家人有機會聚在一起就別客氣，都是些家常菜，趁熱吃——」

「爸，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你們慢慢用吧！」當沈國書殷勤地勸客人動筷之餘，沈仲宇已經推開椅子站起來，沈母正解下圍裙從廚房走出來。

「到底是什麼事會讓你連陪家人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抬頭看見母親站在父親背後搖搖頭，沈仲宇又默默坐了回去，看著滿桌佳餚卻毫無食慾。

「我下午往公司打過電話，你的秘書說你整天都沒進辦公室，都幹什麼去了？」

「處理私事。」

「那就是沒事了。今天難得你何叔叔和婉如都賞臉大駕光臨，你們就好好聊聊，把一些該辦的事辦一辦也好了卻我一樁心願。」

「什麼該辦的事？」母親入座後笑容可掬地替何婉如挾菜，沈仲宇分神瞥了蘇向槐一眼，卻見他的碗筷完全沒動還一臉呆樣，這傢伙在想什麼呢？

「你們都交往幾年了也該計畫結婚的事了吧？早點結一結也好全心去衝刺事業，我今天約你何叔叔就是專程為了談這件事來的。」

「爸你、你怎麼自作主張呢？這種事應該要先和我商量吧？」何婉如筷子放得很大力，不只何世能，連沈仲宇都嚇了一跳。

關於婚事，比起早已聽到耳朵長繭的他女方的反應可要激烈多了，見何世能企圖用笑掩飾過去的模樣，恐怕連他都不瞭解自己女兒外柔內剛的性格。

沈仲宇早在幾年前就向何婉如明言過自己心有所屬並沒有追求她的念頭，也因此他們之間的交往是很單純的事業夥伴關係，但過於良好的互動似乎讓長輩們誤解很深，以至於今天大費周章地把他們騙回家安排了一場變相的相親宴。

他是沒太放在心上，不過完全在狀況外的蘇向槐可就不見得了。

雖然他早就做好了心裡準備，但親耳聽到的打擊還是比想像中要來得大，他低著頭用力撫平氣息，不斷告訴自己至少得撐到出這個門為止，沈仲宇往後坐了一點，把他的傷心全看在眼底。

「婉如啊，不只沈伯伯我，妳爸爸也常在跟我念叨希望妳能有個好歸宿，可能是我們家仲宇不夠積極讓妳失望了，我會找機會說他的。」

「不是的沈伯伯，我和仲宇——」

沈仲宇不動聲色按住何婉如的手要她別再發言以免越描越黑，沈國書因為事情未如預料中發展有點不高興，便當機立斷結束了這個話題。

「先吃飯吧，你們年輕人的事等你們想好再來跟我們說一聲就行了，要怎麼辦我們這些老人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不過我跟妳爸爸遲早都要退休的，可別讓我們等太久。」

「時機成熟了自然會向兩老匯報，急什麼。」沈仲宇語帶玄機地道，他最不好意思的就是讓何婉如做了代罪羔羊，事後可得好好向她賠罪不可。

「最好是不急，你媽二十四歲的時候就生你了，你不急也不要耽誤人家婉如的青春。」

沈仲宇痞痞地敬了他一杯酒，何婉如怕他火上澆油適時出來打圓場道：「沈伯伯剛剛不是還催大家吃飯嗎？怎麼都沒人要動筷子呢？吃吧吃吧？這道韭黃炒牛肉我也有出力呢！蘇先生你也別客氣，把盤子給我。」

「呃…謝謝。」蘇向槐哪還吃得下，但他卻拒絕不了對方的好意。何婉如藉由佈菜不斷轉移話題就擔心沈氏父子一旦槓上會搞得這頓飯沒完沒了誰都脫不了身，而她的明理與聰慧也稍微平息了沈國書險些惱羞成怒的火氣。

何婉如無論外貌或內在都很合乎他選媳婦的標準，再加上她與仲宇的結合意味著兩大集團將締結姻親關係，這對瀚唐未來要擴展版圖將會是很大的助力，他說什麼都必須促成這樁美事。

「仲宇，下下禮拜寧波工廠開幕，你親自去一趟。」

「可是這件事我已經指示文詡去進行了。」沈仲宇拿餐巾擦嘴，顯然對沈國書的提議感到意外。

「林文詡我另有任務給他，總之開幕儀式你去主持，也好傳達我們對中國市場的重視。」

「我知道了，我回去之後會重新安排行程。那麼爸，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你就這麼坐不住嗎？」

「也不是……是我約了人家談事情，已經遲到半小時了。」沈仲宇指了指手錶露出苦笑，見他離開座位蘇向槐也跟著起身，沈國書這才稍微把注意力分散到第三名客人身上。

「這小伙子怎麼瞧著有點眼熟？」

「喔…是我以前公司的工讀生，你們不是見過一次？」

「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我哪記得？不過你現在是怎樣？舉賢不避親嗎？林文詡那幫人就算了，連工讀生你都要弄自己人進來是嗎？」

「我哪有？他又沒在我們公司上班，而且人家現在也不是工讀生了。」

「不然是幹什麼的？」

「在精奇科技做研發。」

「精奇科技？是老姜開的那間公司嗎？」

「嗯。」沈仲宇迎上他質詢的目光回答得很平淡也沒做太多註解，連個工程師都要拷問到底，真讓人受不了。

「沒事了，你們走吧。」沈國書面無表情地看了蘇向槐一眼便回過頭去吃飯，被冷落的沈仲宇反而很開心能從這場令人窒息的飯局裡頭逃脫。

「怎麼了嗎？」

「沒有啊，別理他，他就是這樣，我們走吧。」沈仲宇淡淡一笑沒多說什麼，蘇向槐一路讓他推著走，直到跨出大門前都還在吟味沈國書的表情，難道他現在任職的公司和瀚唐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糾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