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反覆練習了說話的表情,他還是避開了那雙哀切的眼眸。

原以為分別即會被淡忘的東西在那一剎那鮮明跌出了回憶,他遠遠望著他的「弟弟」,突然覺得那不過是比陌生人稍微親近一點的名字罷了。





尚未開席會場便已人聲鼎沸,雪舟雖非初來乍到,但由於生性孤僻,即使已經在加賀待上好幾個月至今卻也記不住幾張臉孔。儘管如此,他仍感覺得到每一道緊鎖住自己的目光都夾帶著深重怨恨,他畢竟曾經將他們一一逼上絕路。

一路尾隨雪舟入場的赤染契自然也沒錯過這點風吹草動,見他始終拉長著臉,平子陵稍微緩下了腳步。「赤染君,請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遲早會理解的,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只要他們別太過分,我會給平先生這個面子的。」

平子陵給了個苦笑其實也很在意雪舟的反應,只不過站在他的立場上,他必須擺出比赤染契還要泰然自若的模樣。

「怎麼連這種人也叫來了?」當平子陵領來兩人時,四周突然湧上一票人馬逼得他們打住腳步。

「平先生您曉得這傢伙手上沾了多少兄弟的鮮血嗎?」

「誒、這位不是武田那混帳的狗頭軍師嗎?嘖,咱們加賀幾時也收容起落難菩薩來了?」

此起彼落的酸言涼語讓平子陵攏起摺扇,他平心靜氣環視眾人。「雪舟君是主公的客人,諸位這般『盛情款待』,莫非是要人家笑話咱們清原家只有這點肚量嗎?」

「這怎麼敢呢?」頓時鴉雀無聲的現場道盡人性天生的膽小怕事,平子陵那凜然不可冒犯的威儀非但展現出清原家首席幕僚的分量,也替雪舟的將來打通了一條明路。

「真不好意思讓雪舟君見笑了。」

「哪裡,平先生請帶路吧。」平子陵的禮遇讓雪舟感受到清原家至高無上的誠意,自然也沒把這些插曲放在心上。

待平子陵引領兩人來到座席,一名十三、四歲的男孩突然追了出來,見他又驚又喜,雪舟不由得退開腳步。

「雅哥哥?雅哥哥是您嗎?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您,您這幾年都跑到哪兒去了?」

雪舟舉起衣袖總覺得就這麼甩開人家似乎很失禮,只好向一旁的赤染求助。

「公子是不是認錯人了?」赤染噙著微笑輕輕拿開他的手,男孩眼底卻跟著泛起霧氣。

「怎可能會認錯人?他明明就是我的雅哥哥……」

「平先生您看這——」赤染擔心再說下去男孩會哭出來,只好趁騷動未起之前請平子陵出面。

「琉光公子,主公差不多要到了,雪舟君的事容後再議好嗎?」

「平先生說得不錯,雪舟既已投入主公麾下,往後要找他問話多的是機會,不急於這一時半刻。」

聽出那暗藏的嘲弄,雪舟瞥了對方一眼,是小澤景樹。

原本那天在馬廄碰見他時還沒什麼感覺,但今晚見他護航意味甚濃,想必日後同朝為臣的日子大概也客氣不到哪兒去吧?

「誠如小澤大人所言,還請琉光公子以大局為重,容在下先行告退。」雪舟揖袖而拜,生疏而陌生的微笑讓北條琉光低下頭,情難以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晚宴在清原良基抵達之後正式揭開序幕,雪舟在平子陵的引領之下正式拜見了他未來的主公。

「雪舟先生,我謹代表清原家誠心歡迎你的加入。」

「清原大人言重了。雪舟才該感謝您的抬愛,感謝您既往不咎,願意給在下將功贖罪的機會。」雪舟跪伏不敢起身,清原親手將他扶起。

「千萬別這麼說,我才覺得委屈了雪舟先生。像我這樣無德無能的人能夠得到雪舟先生這樣的人才,也算是加賀百姓的福氣吧?」

「大人言重了。」雪舟戰戰兢兢,清原只是淺淺一笑牽著他來到平子陵面前。

「其實我有個不情之請,還請雪舟先生務必答應。」

雪舟看了平子陵一眼發現他也不明所以,這時候,清原忽然將三個人的手握在一塊。

「大人!」

「主公?」

幾乎是異口同聲,清原望著兩位出色的年輕人眼底充滿了驕傲。「子陵,雪舟,以後就由你們來當我的左右手,你們要相互扶持同心協力,務必要幫助我打擊惡霸匡正國風。」

「承蒙清原大人錯愛,雪舟怎承受得起?」

清原良基緊握住他的手,「不是錯愛是肯定。因為曾經是敵對的立場所以我看得很清楚,你是一個有才幹而且會付諸實行的人,我相信你。」

「大人……」

「該改口喊主公了吧?」清原拍拍雪舟的肩膀,噙著微笑走回座席。

雪舟無從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只是一路目送清原回座,才恭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搞什麼?才來幾天就和平先生平起平坐了真教人不服氣——」

「有什麼好不服氣的?我倒是覺得很高興喔!」相較於發出不平之鳴的同僚,平子陵倒是平常心還不忘幫他補充酒水。

「怎好意思讓平先生替我倒酒?我自己來就好了……」

「還不明白主公是怎麼樣的人嗎?他仁慈寬厚,總是相信世間存在著真愛與真理……我們不就是因為傾心於這樣高潔的品德才決定追隨他的嗎?」

那輕得幾乎聽不見的低喃,宛如破曉晨鐘般敲進雪舟耳裡。為什麼……當初投奔的對象不是清原而是武田呢?

怔忡之際有隻手搭上肩,他搖搖頭,給自己倒了碟酒。

其實用不著赤染安慰,他也知道平子陵並不是為了讓他安心才故意這麼說的。

另一方面,全程觀禮的北條琉光忍不住滿腹疑問,終於開口向小澤景樹詢問了「雪舟」的來歷。

「雪舟在投靠主公之前是出羽武田的右軍師。」

「出羽武田的右軍師?那麼我來加賀的路上,沿途聽到的『雪夜叉』是——」

「正是雪舟。」

「怎麼可能?」

「千真萬確的事,公子可派人去查證。」儘管不解北條琉光的震驚從何而來,但雪舟用兵的快狠準確實讓清原軍吃盡了苦頭。

「話說回來,琉光公子口中的雅哥哥到底是?」

「也許……真是我認錯人了吧?」北條琉光無心再討論下去,只是隔著走道遠遠望著雪舟,望著他那張清秀美麗的側臉,綻放出他所陌生的笑容。





催黃的葉泛著幽暗的冷光,驟然捎來林風陣陣,讓酒後畏寒的身子不覺瑟縮了起來。

沒留意到手上的燈籠是何時給打滅的,雪舟瞇著眼也沒想把燈亮上,只覺得秋夜給人的感覺蕭條而冷清,偌大的天空一片孤寂,形單影隻的月亮還真像他的寫照。

不意一個顛躓他差點絆倒在地,所幸背後的援手即時扶了他一把,他愣愣回過頭去,是赤染。

「都這麼大的人了,連路也不能好好走嗎?」

「你跟著我幹什麼?」雪舟甩開他,逞強的腳步仍帶著幾分踉蹌,赤染連忙跟上。

「瞧你都醉成什麼樣了,一個人回得去嗎?」

「我沒事……」

「醉成這樣沒事才有鬼咧!」不過輕輕一拉,雪舟整個人竟癱軟在他懷裡,讓他還沒來得及享受天外飛來的豔福,便已先被嚇得手忙腳亂。

「看看你!站都站不穩了還敢說大話!酒量明明就不好為何還不知節制?」

「你真的很囉唆欸。」

赤染閉緊嘴巴收下那記白眼,肚子裡的苦悶可謂是達到了飽和點。心知與醉鬼爭論無益,他一把攙起雪舟,打算先將人平安送回去再說。

「不用扶我,我自己走。」

「是天氣冷得我一直發抖,你人好心地美,借我擋一下風吧?」

「是這樣嗎?」雪舟再醉還是記得赤染的傷剛見起色,正在慢慢復原的身體確實是受不了丁點風寒,他沒再推開他甚至還刻意捱著他走,只不過說好要替人取暖的人,自己反而先感到幾許寒意。

「怎麼了?怎麼連你也在發抖?」

「沒什麼……」

「還在想你弟弟的事嗎?」赤染繞過他的背隔著衣袖輕輕搓揉著他的手臂,雪舟停步望入那雙瞳色略淡的眼眸,頓時有些不悅。

「其實沒那麼難不是嗎?你只要再往前走出一步——」

「你少多管閒事!」他貿然打斷赤染契,瞬間爆發的火氣連他自己都覺得措手不及。

「閒事?你的事怎會是閒事?」赤染失笑道。他沒生氣,只是再一次被排除在外時多少會覺得失落。他試著揚起嘴角,試著若無其事,假如雪舟不開心的話,他又能好過到哪兒去?

「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雪舟看著他的臉忍不住垂下眼,自責的同時失控的情緒也跟著慢慢沉澱下來。

被重新握上的手熱到發燙,他由著對方帶路,雙腿卻漸漸沉重了起來。

「怎不走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從後摟住赤染的背將自己藏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很想這麼做。

「你啊,別老讓人擔心好嗎?」赤染歎了口氣,右手輕輕包住了腰上緊扣卻冰涼的十指。





沒點燈的小屋像是呼應著主人的心情散發出蕭索的氛圍,赤染尾隨雪舟入內,初次意識到自己對此地的陌生。

打從他們在加賀住下,他甚少有機會來訪,一來是雪舟幾乎夜夜都睡在他榻邊,即便後來傷勢好轉了些,他也不曾邀約自己,對於這一點他怎麼也無法解讀成是他對自已的依賴,唯一有可能的,大概是那個糾纏了他十多年的心病吧?

他邊想邊歎了口氣,正想找個燭台卻差點被絆了一跤。他撈起地上的衣服走了幾步又踢到了東西,扔掉揉烏帽的少年已散開長髮兀自縮在牆角。

雪舟脫得只剩下一件單薄的裡衣,見他抱著雙膝始終沒有抬起頭來,他靠了過去。「怎麼坐在這兒?著涼了怎麼辦?」

他抖開從地上撿起的衣裳披上他的肩膀,順勢把人摟入懷裡,「整晚沒見你吃什麼東西又喝了那麼多酒……我去幫你弄點熱茶來好嗎?」

「不用。」

「昭雅,你偶爾可以跟我撒嬌沒關係的。」

「我才沒這麼軟弱。」

赤染捺捺眉正想開口說點什麼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雪舟緊抓住他不放,儘管垂落的長髮遮去了臉上的表情,但從那口氣他感覺得到那份壓抑。

「別去開,不管是誰都別去開好嗎?」

「昭雅……」

「沒有必要再去跟他解釋什麼,事實就是如此,我和他之間,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

「知道了,我不去應門就是。」摟住那副顫抖的身子,赤染最後做出了妥協。

當四周再度恢復平靜,臥在他腿上的雪舟幽幽說道:

「你知道嗎?第一次聽見他喊我雅哥哥的時候我好開心,開心得就像是心臟快要跳出來似的……我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他當年好小好小,白白嫩嫩的就像尊琉璃娃娃,當他摟著我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渴望被人碰觸……」

「既然如此,為何要刻意疏遠他?」

「琉光他是北條家的繼承人,光耀門楣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能拖累他。」

「你怎會有這種想法?我總覺得你弟弟應該不是這種人——」

「我怎麼想都無所謂,反正都已經離開了,藉此一刀兩斷也好。」

「說得倒容易,照晚上的情況看來,他好像沒有要跟你一刀兩斷的意思。」

雪舟撐著地板坐起來,蒼冰的眼眸在濃重的夜色下透著冷冽的光芒,對上那樣一雙陰沉的視線,赤染突然覺得背脊有道冷汗流了下來。

「你喝多了,我看還是先好好睡上一覺,有話明天再說吧?」赤染伸手想攙他去裡屋,但卻被一把揮開。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不想留在那裡也不行嗎?一個沒有人會愛我的地方,我為什麼要留在那裡?沒錯…或許不是完全沒有,我有琉光不是嗎?一開始是這樣沒錯,但我受不了旁人的眼光……到最後,他的存在只會讓我覺得自己真的非常可悲而已!」

「小心!」顧不了被撞翻的茶几,擔心他踩到碎片,赤染趕緊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

「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父親他會這麼討厭我?為什麼琉光一出生就輕易得到了眾人的寵愛?為什麼他可以不用付出就坐享其成?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願意愛我?」

「怎麼會呢?我不是在你身邊嗎?」他將雪舟緊緊摟在懷裡,他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減緩他的失落,他唯一能夠的,就是讓他不感到孤獨。

「你總有一天也會離我而去的……」

「不會的……」

「你會的……」他推開他不斷往後退,最後摀著臉跪了下來。

「昭雅…昭雅我求你看著我好嗎?」

赤染拉開他的手好長一聲歎息,他假裝沒聽見,硬是別開了臉。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說什麼都不會離開你的……除非是你不要我了,否則我是不會離開你的……這樣的保證夠嗎?」

「赤染……」

「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所以你要好好珍惜我,不要再隨意把我推開了……」

他怔然抬起頭來,凝著水氣的眼眸像是起霧的藍海,赤染貼著他的額頭,深深烙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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