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著父親唇邊那點寵溺的意味,我摸摸自己的臉,不由得羨慕起琉光那張暖如春陽的笑靨。

我曾經期盼那雙牽著他的手有朝一日也能溫暖我,然而直到我踏出北條家大門為止,我始終只能恪守本分,看著這個本該屬於我的舞台上演另一齣父慈子孝的戲碼。





滿弓。

瞄準紅心的眼在箭矢貫穿樹幹的剎那,掠過了一絲解放的快意。他趨前數了數藤樹上殘留的箭孔,認出了每一個深深淺淺的傷痕。

每一個箭孔都埋葬了他的委屈他的怒意他的不滿以及他的嫉妒。他只要不開心就會帶著弓箭往這兒跑,因為他記得這是那個女人最喜歡的樹。

好幾次那個女人的氣焰都囂張到讓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但他的父親卻依然寬厚地承受一切,把男人的尊嚴一次又一次粉碎在那疊疊層層華麗得教人眼花撩亂的裙襬之下。

他從他身上感覺到藤原一族過去不可一世的光輝已經黯淡甚至消失,那樣唯唯諾諾的懦弱只讓他間接明瞭到一個人為了追求生存,其實並無所謂不可犧牲的東西。比方說母親,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那年他連六歲都不到,童智未開的年紀哪兒懂得什麼叫背叛?他只記得一進門便看見殷紅的液體流了滿地都是,母親那雪白的身子軟倒在地,大敞的衣襟底 下插了一把刀。

他嚇得大哭但卻被一隻手輕輕按住肩膀,他的父親摸著他的頭髮,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對他有過的親密舉動。

當年的他還不明白何謂死亡,他天真地相信了他所編造出來的謊言,他同意他的說法,他們必須離開母親才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幾天後,他牽著他的手走出家門,一路上,他心裡很掛念母親可又不敢開口,就這樣,他懷著心事來到了京都。

下車時,率先入眼的是一道高聳的朱漆大門,他記得那門檻之高讓他非得費力抬高腳根才跨得過。待走進那座築有綿長圍牆的府邸,群芳爭豔的景緻讓他眼前為之一亮,不管是綠池春泉還是白石櫻木,清爽的空氣中都飄散著不同於南國的內斂風雅。

突然間,有幾名額頭點著蛾眉的侍女朝他們走來,她們在經過父親時雖然低著頭,可唇邊輕掩的笑意卻有些曖昧不明。父親不發一語,牽著他走上迴廊,過沒多久,剛才與他們擦身而過的侍女們正簇擁著一名身著十二單衣的豔麗夫人走進涼亭。

「昭雅記住,在這兒只能喊我伯父知道嗎?」他蹲下來在他耳邊說道,然後把怕生的他推到大腹便便卻嬌豔欲滴的女人面前。

「政輔,你怎麼離我這麼遠?」夫人慵懶一笑,美麗的笑容刺眼得讓人有點睜不開眼睛。

「京子,我帶了個孩子來見妳。」

父親站在身後握住他的肩膀,像是有些難為情,「他是我某個遠房親戚的遺腹子,我瞧他無依無靠便把他接過來了,妳不會介意吧?」

聽到這句話時他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回頭扯住他的衣袖表情很是慌張,但他從頭到尾卻只是掛著微笑,沒有給他任何解釋。

「昭雅,這是姨,快喊人。」

女人瞅人的眼神教他感到害怕,他低著頭,連呼吸都不敢放肆。

「這孩子的眼睛…怎麼不是黑的?」女人舉起手扇優雅地遮去了嘴裡的驚呼,但他還是瞧見了她眼底的輕蔑。

「我那遠房親戚生性荒唐,他妻在他死後也不知所蹤了……京子,我知道此事對妳有點為難,不過於情於理,總不能教我坐視不管吧?」

「你都這麼說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女人又笑了,她微微貼近身去,毫不避嫌地拉過父親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不久之後女人生了個孩子,他沒見過父親那樣欣喜若狂,那一天晚上他握著他小小的肩膀,掩不住激動地對他說,他有了個「弟弟」。





曾幾何時,他開始習慣與孤獨作伴。

他總喜歡一個人走過幽暗的長廊,一個人眺望整天的綠泉流水,一個人在毫無生氣的假山假水之間散步。環境的加成提前了懂事的年紀,轉眼間,距離加元服的儀式就只剩下幾個月了。

每到了傍晚,他都會跑去查看栽種在水池旁邊那株乏人照料的白梅樹。以為它枯死之際,偶爾又見它枝枒上叼著幾片稀疏的葉子,儘管剛到這兒的第三年他還在樹下拾過花瓣,但他已有好些年都不曾見過它著花。

他有時候會想,梅樹大概也擁有著七情六慾,沒有人欣賞的花,不開也罷。

「雅哥哥!」

光聽聲音,用不著回頭也知道是誰。他落了落眉頭,口氣有些意興闌珊。「你幹嘛老跟著我?」

「我做了新的沙包,你能陪我玩嗎?」

「我沒空。」

看見男孩那張興沖沖的表情瞬間黯淡了下來,即便覺得於心不忍,但又有誰來管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

他不否認每次見到他心裡總有一股甜甜的暖意流過,可是那又怎樣?比起他所失去的,男孩只是把他所得到的施捨一點點給自己罷了。

姑且不論男孩原本就是個相當漂亮的孩子,他至少因為那雙黑眼睛獨佔了整個北條家的恩寵,尤其是父親,當他感受到那樣顯而易見的冷落與忽視之時,他忍不住憎惡起自己的眼睛。或許自己的出生本來就是個錯誤,或許他如果沒有被生下來的話,母親也用不著一個人守在遙遠的南國了。

「你自己去玩啦!要不然待會姨又有話說了。」他東張西望極力想找個藉口甩開男孩,他恨死了他的天真單純,他難道不曉得他紆尊降貴的親近對他而言,是比被千刀萬剮還要教人難以忍受的羞辱嗎?

「雅哥哥…琉光做錯了什麼嗎?你為什麼總是這麼討厭我呢?」

望見那雙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噙著淚光,他突然發覺喉頭緊澀得說不出話來。他很想逃開,然而雙腳卻沉重得像是釘死在地面似的。

求求你別再這樣糾纏不休好嗎?

求求你別再用那張無邪的笑靨一再提醒我的卑微行嗎?

光是跟他站在一起,他便覺得整個腦袋像是要炸開似的,他害怕地退開腳步,男孩卻突然握上了他的手——





「走開!」

「昭雅?」

「走、走開!」他像是失去了理智,瘋狂地揮開那雙不斷接近的手,夠了!他真的受夠了!他沒想過要攀附北條家也沒想過要跟他們產生關連,只要離他遠遠的…遠遠的,他自然會消失,彷彿他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一樣。

「昭雅!」

「不要碰我!」驀地被捉住了手,他惶惶睜開雙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赤染一臉擔憂的表情。

夢…就只是夢嗎?那樣真實的感知,竟然只是夢而已……他的背脊還竄著冷汗,還沒有辦法馬上平靜下來。

「怎麼了?最近太累了嗎?」赤染撫開他頰邊滑落的髮,冰涼的體溫讓他想多停留一下但最後還是故做漠然地推了開。

「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在屋裡悶了這麼多天,我快受不了了。」赤染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主動伸出手來,他只好將他攙了起來。

「晚上我讓人多鋪條床被給你好不好?老是靠著牆壁睡很不舒服吧?」當兩人來到綠意盎然的庭園之時,赤染突然迸出了這句話。

「不、不需要吧?只是不小心打瞌睡而已,我回自己的屋裡睡就好了。」

「是嗎?」儘管沒有要戳破他的意思,但自從他發現雪舟每晚都是等到自己入睡之後才又悄悄潛進房裡來便不禁心疼起他的身子。按理說他的傷勢正在復原當中,生活起居其實也不太需要人家廢寢忘食的照料了,但他的情況似乎沒有這麼單純。

「要歇會兒嗎?」雪舟扶著他彎起了嘴角,那樣希罕的溫柔對赤染而言是足以留下深刻印象的。不管怎麼說能活下來實在是太好了,畢竟這世上還存在著讓他無法割捨的東西。

「你剛是做了惡夢嗎?我聽見你——」雙雙來到亭下休憩時,他忍不住問道。

「只是尋常的惡夢罷了,沒什麼好說的。」無意交錯的視線讓問題劃下了句點,這裡離近畿太近了,連呼吸都充滿了令人不舒服的氣味,他不想提更不願去回顧方才的夢境究竟預知了什麼徵兆。

兩年來,他認真扮演好了雪舟這個角色。本以為就此脫胎換骨的他直到故地重遊,才意識到穿戴了十幾年的衣服早已化皮,緊緊纏住了他的血肉。

「昭雅?」

「我沒事…真的。」他淡淡一笑,輕輕抽回了被赤染握住的手。當一道眼熟的人影從迴廊閃了出來,他起身迎上道:

「既然碰到了,就順道跟你介紹你的救命恩人吧!」

「嗯?」赤染納悶跟上他的腳步,恰巧對方也瞧見了他們。

「赤染君,身體好些了嗎?」相對於赤染的陌生,對方對他可是瞭若指掌。一方面因為雪舟的緣故,另一方面也是由衷佩服他捨命相護的勇氣。

「赤染,這位是平子陵平先生,加賀清原大人的軍師。」

當平子陵揖袖致意時赤染本來也想回拜,但礙於左手嚴重骨折至今仍以布巾吊在胸前,他只好改以點頭示意。「我都聽說了,非常感謝您的搭救,要不然我現在恐怕也沒法站在這兒說話了。」

「哪兒的話,只是些舉手之勞而已,真要謝的話就謝你身旁的雪舟君吧!在你昏迷期間若不是他一天照三頓飯的登門拜託,軍醫諒必也不會這麼快就調配出能夠讓你甦醒過來的藥方。」

赤染看著雪舟淨是不可置信,怎麼也無法想像他低聲下氣的模樣。

「只是想還你一點人情罷了,你別想太多。」

「哈、哈哈,但還是開心得心臟像是要跳出來似的。」

「是嗎?回去之後還是請軍醫過來一趟,再幫你檢查一下看看還有哪裡沒治好吧?」雪舟白了他一眼,總覺得他興奮過頭了。

難得見識到這一面的平子陵在旁頻頻稱奇,眼前的雪舟怎麼看都只是個正值敏感年紀的年輕人而已,實在很難跟冷酷好戰的雪夜叉聯想在一塊。

他禮貌性慰問幾句之後轉頭對雪舟道:「對了,關於之前的提議,不曉得雪舟君考慮得如何了?」

「平先生,關於這件事我——」

「提議?什麼提議?」

「是這樣子的,我家主公想延攬雪舟君為幕僚,讓我先來問問本人的意思。」

「你難不成?」

雪舟不明白赤染為何臉色大變,但責備的口吻卻也讓他失去解釋的意願。

「赤染君請別誤會,此事並非如你所想那般——」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平子陵趕緊出面解圍道。

「我知道了。」赤染二話不說打斷他道:「剛才就當我沒謝過好了,趁人之危的搭救跟勒贖有什麼兩樣?雪舟他不會留下來的,大不了我把這條命還給你們,彼此也就互不相欠了。」

「你說夠了沒有?」不管是不是賭氣,當赤染飆出那句話時雪舟只想起了那十幾日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才把人救了回來,難不成就只是為了讓他這般輕賤自己的性命嗎?

「我以為我才是那個應該生氣的人吧?『雪舟』——」

刻意出口的名字讓雪舟鬱悶到說不出話來,被晾在一旁的平子陵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裡外不是人。

「抱歉,是我提出的場合不恰當讓赤染君誤會了,但我家主公真的沒有脅迫雪舟君的意思。再說了,接兩位回城也是我的主意,怎麼也說不到主公頭上去。」

「無妨,隨便他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本來就不是為了他才留下來的,清原大人若真的願意冰釋前嫌,『雪舟』非常樂意為加賀貢獻綿薄之力。」

「你!」

無視赤染的不滿,雪舟續道:「還有,人各有志,若有人想走的話請便也用不著徵詢我的意見了。」他話一說完便轉身告辭,不經意引爆爭執的平子陵不由得泛起苦笑更對赤染投以同情的眼光。

「平常覺得他沒什麼表情,沒想到發起脾氣的時候還挺嚇人的。」

「平先生?」

「赤染君真的誤會我家主公了。一開始在河邊遇到你們的時候,雪舟君確實打算以自己為籌碼,當時,我也不否認這是樁相當迷人的買賣。只不過回到加賀之後,你的事不曉得是怎麼傳到主公耳裡的,他什麼也沒問只下了一道命令要軍醫全力救治你,至於召見雪舟君一事,也是在你傷勢稍微穩定之後他才突然想起來的,從頭到尾就只是這麼一回事而已。」儘管這番解釋很有可能會讓他失去好不容易才點頭的雪舟,但他那份珍視同伴甚至於願意以命相抵的義氣連他這個旁觀者也為之動容了,他又怎能昧著良心去挑撥這對生死至交?

他永遠都記得當鶴原大夫宣告要有心理準備之時,雪舟那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好幾次撞見他躲在門外落淚,可是一回到人前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無所謂。

待時間一長他忽然明白過來,赤染生死未卜的那段日子,對雪舟而言是一生之中最難熬的時光。

「怎麼了?難道雪舟君一個字都沒跟你提起過嗎?」見赤染沉默不語,平子陵微微挑起眉毛。

赤染搖搖頭歎了口氣,「他是個什麼事都喜歡往心裡藏的傢伙,任何會給對方帶來困擾的事情,他都不可能會說的。」

「你倒是很了解他。」

「真要是這樣就好了。」收下那抹意味深長的眼神,赤染契抿起唇,百感交集地望著雪舟消失的方向。





怒氣沖沖離開現場之後,雪舟才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個眼生的地方。

周遭刺鼻的氣味讓他舉袖掩住口鼻,他隨意張望了一下,只見寬闊的沙地皆被柵欄圍起,地上還殘留著深淺不一的蹄印,看來是不小心闖進練馬場了。

射御書術原本就是世家子弟必習之技能,更何況清原貴為一國大名,在自家府邸設置這類的場所倒也不意外。

他信步走進馬廄,其中有匹白馬溫馴探出頭來,讓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頭漂亮的鬃毛。

一次又一次的,似曾相識的動作教他黯了眼,儘管當事者不太清楚梗塞住胸口的情緒意味著什麼,但馬兒卻像深諳人心似的主動膩上他的手。

「你是誰?誰准你跑進來的?」

忽然,一道緊張兮兮的叫罵聲讓他倏地回過神來,還來不及回應,管理馬廄的小廝已經快步朝他跑過來。

「啊!對不起……」他匆忙縮回手,不巧背後剛好有人牽馬走進來。

「動作快點,你沒瞧見小澤大人來了嗎?」

小澤?是小澤景樹嗎?他趕忙退至一旁,迴避之際,也暗自打量起這位百聞不如一見的人物。

小澤景樹似乎沒有發現其他人的存在,但見他嚴厲地向小廝詢問細瑣,雪舟趁機退出馬廄,又聽見幾句清脆的兒語,他回過頭去,原來馬背上還坐著一名十三、四歲的男孩。

梳成兩髻的黑髮貼在耳邊,秀美雅致的五官雖然還透著稚氣,但那雙眼黑若點漆,不過小小的年紀卻已經流露出一股高貴優雅的氣質。

他怔怔望著那張臉,好半晌才從混亂中找回了冷靜。

他慶幸高大的馬身擋住了對方的視線好讓他可以狼狽而逃,就像十六歲那年一樣,他一無所有地逃出了長年令他感到卑屈的北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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