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連布於營地四周的松明也暗自收斂了鋒芒,坐鎮中央的帥營光線幽微,直到小野武領來巡邏隊交班,才見一群人杵在外圍摸魚。

「誰讓你們待在這兒的?要是出了什麼事怎來得及應對?」

「小野大人?」像是訝異他的出現,為首者連忙把他請到一旁講話。

「怎麼了?」小野武濃密的眉毛全揪在一塊。

「唉,是主公吩咐不准靠近的。」

「為何?」

「右軍師在帳內。」

「都這個時辰了還在議事嗎?」

「這……」

「有話直說何必吞吞吐吐?」

「屬下『以為』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得過去瞧瞧。」

「不好吧?萬一主公怪罪下來咱們可擔待不起啊!」

「護衛主公的安全乃是我們職責所在,有什麼好擔待不起的?」小野武向來一板一眼,兼具軍人與家臣的雙重身分可由不得人打馬虎眼。

只是,當他撇下眾人來到營前準備求見時,倒映在屏帳上的人影竟隨著火光一道消失,然後隔著帳屏隱約傳出了細語交談的聲響。

起初聽見衣服下襬摩擦的聲音還讓他有些糊塗,但緊接著像是有什麼東西打翻了,忽然闖入的急促喘息讓他當場轉身離開。

雖然不是第一次撞見這種尷尬的場面,但主公跟右軍師……怎麼也令人無法想像的畫面,讓他皺起了眉頭。

機靈的部下給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趁機將他請出危險區域,「大人這會兒都明白了吧?按照往常經驗大概要等到天亮的時候才會再受到主公傳召……大人跟在主公身邊這麼久應該也知道,主公他是最討厭被人打擾了……」

「既然如此這兒就交給你們了,我去下一個地方巡視。」離開之前,小野武又回頭望了昏暗的帥營一眼,總覺得胸口有股惡氣無法散去。

待帳外恢復平靜,雪舟握住好不容易才從武田身上搜出來的通行令。

有了這個,他應該可以趕在天亮之前跟赤染契會合吧?





橘香川逕自埋案理文,也許是因為一種名為信任的東西讓他能夠在這個時候卸下所謂的戒心,也或許是因為黑夜太過於漫長,漫長到他再也無法忍耐那種悶死人的安靜,於是他擱下手上的毛筆,略微拉平了泛起皺摺的衣袖。

「大人?」小野武不敢怠慢跟著起身,橘香川擺了擺手要他坐下。

「奸細一事搜查得如何了?」

「似乎只是誤傳,只逮到幾名擅離職守的衛兵,屬下已經處罰他們了。」

「是嗎?主公那邊可有何風吹草動?雖然攻打加賀的計畫中止了,但我看那雪舟也不像是會輕易死心的人,他有什麼動靜嗎?」

「右軍師嗎?」

見他若有所思,橘香川拿起酒瓶倒酒。「若是累了就回去歇息吧?我這兒用不著你。」

「大人都還在為公事操勞,屬下怎意思偷懶?」

橘香川抿了口酒,視線多了幾分犀利。「我問你,奸細潛入一事真的只是誤傳嗎?」

「是的,雖未發現任何異狀,但——」

「但什麼?」

「但盤查途中卻也得知右軍師似乎在主公帳中。」

「他去找主公說事嗎?」

「屬下不清楚。」見橘香川披上外袍準備出帳,小野武連忙跟上。「都這麼晚了,敢問大人欲往何方?」

「去主公那兒看看。」

相對於那番淡然,身後護衛的小野武可是一路忐忑難安。只不過待主僕二人抵達帥營,卻見武田永宗倒在血泊之中而雪舟早已不知去向。

橘香川當機立斷,在傳來軍醫為武田診斷傷勢的同時也對在場眾人下達封口令,事後更以搜捕兇手為由,派兵封鎖了那古之浦對外所有的交通管道。





武田的昏迷與雪舟的失蹤讓橘香川重掌大權。爾今,他正托著右腮把玩著几上的空碟。「一個活人能憑空消失嗎?找不到的話也用不著回來稟報了。」

「大人,屬下確實已派兵將所有通路封鎖,但別說是人影,恐怕就連隻蒼蠅也沒飛進來過。」

輕閉的眉眼,微微睜開的利光讓底下出言不遜的部下當場噤聲,上村見氣氛不對,趕忙出來打圓場,「我看橘大人您也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右軍師一有消息我立即讓人報上。」

「休息?我有這心情嗎?雪舟知道太多軍機,要是他改投清原,這責任你擔得起嗎?」

「改、改投清原?不可能吧?有什麼理由讓他背叛主公呢?說不定是被奸細擄走了還等著咱們去搭救呢!」

「上村,難怪你永遠都只能死守住這個老位置……若非內神通外鬼,武田大營能容人這般來去自如嗎?」筆直的視線充滿了鄙視的氣味,對於無能者,橘香川一向不吝惜給予打擊。

因為被小野武扯住腰帶所以才沒衝上前去反駁的上村勉強咽下這口悶氣,對於橘香川做得再明顯不過的挾怨報復,總讓他覺得就算雪舟有命回來,恐怕也是在劫難逃。

「話說回來,既然道路被封,奸細想必還在境內……」接替上村的角色,小野武恰如其分地把話題兜了回去。

「我倒不認為他們的手腳有這麼快,只不過藏在眼皮子底下任其跳來竄去,總是令人感到非常不愉快。」

「屬下這就回去增派人手加強巡查,那古之浦就這麼大,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你倒是提醒我了——」橘香川命人取來地圖,揮手要眾人湊近。他沿著地形複雜的山谷沿途指出了黑部川水脈的流向,最後停駐在某個點上。「從這裡到這裡,有人知道下游的出口是通到哪裡嗎?」

「是加賀!」當上村捻著山羊鬚驚呼出聲時,橘香川冷笑道:

「上村,倘若我們在『這裡』逮到人的話,你要的證據就有了。」

「投奔加賀嗎?這可能嗎?」

「假如雪舟是無辜的,主公現在就不會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橘香川的一句話,讓小野武吞下了所有的疑問。

是的,只要是主人說的話都不會有錯,對於這條從小奉行到大的戒律,他始終深信不疑,也不曾有過絲毫違抗。





哪怕只要是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以為是那個人……

正當赤染契暗笑自己善感多愁之際,每一次的回首卻也逐漸消磨了勇氣。

丟下同伴不是他的作風,可是雪舟都說了,無論如何都會跟上來的,所以他寧可相信他,所以他寧可在這兒等著,哪兒也不去。

寧靜的河面,幾隻螢火蟲悄然飄出了草叢,他被那煢亮的光芒吸引了目光,然後看著牠們,黯然消逝在夜色之中。





為了躲避突然增加的巡邏隊,雪舟只能挑偏僻小路走。

雖然在對武田反悔之時他就已經模擬過眼前的苦境,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體力竟如此不堪負荷,才走了一個時辰,雙腿便已經疼痛得不聽使喚。

他坐在路邊捏著小腿,一夜的混亂讓他身心俱疲,但半途折返的男人卻讓他連在逃難的時候都忍不住牽掛起來。

老實說他沒想到赤染會回來找他……他下意識撫過嘴唇,總覺得兩頰莫名有些燥熱,他和赤染這樣,算什麼呢?

他捺捺眉正打算忽略這股情緒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他回過頭去,只見林間火光閃爍,橘香川已率眾而至。

「看到我你很驚訝?」

「的確,沒想到橘大人居然會親自出馬。」男人那雙彷彿洞悉一切的冰冷眼神,讓雪舟不由得緊張起來。

「為了雪舟君,多走這一趟不算什麼。」

「主公還好嗎?」同行者只有小野武,這橘香川在打什麼主意?

「主公的傷勢已無大礙,醒來之後以為雪舟君已遭賊人擄走,還要我即刻帶兵來追呢,不過不過——」

「不過橘大人似乎打算讓主公的以為變成事實對吧?」雪舟不動聲色拉開彼此的距離,但橘香川卻淺淺一笑,負著手踱過來。

「都說雪舟君年紀小不懂事,有些話能說得這麼明白嗎?看來需要有人教教你才行。」

「不必了,在下的風格一貫如此,也沒想過要改。」

「不愧是雪舟君,都什麼節骨眼了還是這般硬骨。話說回來,我是不曉得你跟主公有什麼『默契』,我只會照我的認知依法辦理,不知雪舟君可有異議?」

忽然停下的腳步掠來令人膽寒的氣息,雪舟刻意壓低聲音。「把在下的身分洩漏給主公知情的人,是橘大人您嗎?」

橘香川未置可否,雪舟恍然大悟道:「莫怪橘大人會一再阻止主公揮軍南下,原來——」

「雪舟君,太聰明的人是活不久的。」

「在橘大人面前,在下也只敢竊居第二而已。」

橘香川看了他一眼,勒令小野武帶開護衛。

「大人?」

「沒有我的命令不准過來。」不管小野武憂心忡忡,橘香川堅持要他到林外等候。

待現場只剩下他和雪舟,他望著雪舟的眼,不覺帶著幾分激賞,「藤原公子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真正讓在下覺得意外的是橘大人的大膽。據在下所知,橘氏一門早在十幾年前便因藤原之故被逐出北條政權,爾今,橘大人大搖大擺寄身武田籬下,請問是為了報復幕府當年的無情還是準備以德報怨呢?」

「我只是和雪舟君一樣,一心思念著家鄉而已。只不過…你得先走一步了。」橘香川笑得親切,當他警覺過來,他只看見他手中染血的匕首,緊接雙膝落地。

「『武田家將對竊取軍機連夜逃離武田家的右軍師雪舟發布通緝令,死活不論』,雪舟君認為這段話作為臨別的贈禮合適嗎?」

雪舟痛得連汗都飆了下來,他用力壓住腹部,卻怎麼也止不住不斷從指縫間溢出的液體。

「對了,我差點忘了,你父親要我向你問好。」橘香川若無其事地抽出懷紙抹去刀上的血跡,嘴角的笑容愉悅得令人生厭。

父親?令人感到無比陌生的名字,為何會提到他呢?

意識朦朧之際,雪舟突然想通了一切。為何橘香川會知悉他的來歷?為何他的身分淪為武田的把柄?原來對那個人而言,自己甚至連生存的權利都不該有。

橘香川扔下他揚長而去,他趴在地上起不了身,只能看著他的腳後跟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的耳朵貼著地面,不經意聽見了水流聲。也許他離河畔很近,真可惜……要是再靠近一點,說不定還能看見螢火蟲呢?

他扯開唇角卻發現自己使不上一點力氣,當野風拂過臉頰,他終於抵抗不住疲憊慢慢闔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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