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師大人!」

  人未到聲先到多半指的就是這一類的人吧?淺淺嘆了口氣雪舟停下手上的筆看向這名未經通報便恣意踏入他書房的男人。

  「聽說你要回琵琶湖?」男人雙手一張砰然落在案上,那隻僅剩的黑眼看上去態勢甚是兇惡。

  雪舟捺捺眉口氣顯然有些無奈。「是的,因為在下正在努力安排您與吾家主公會面一事。」

  「我記得我是說要武田永宗來此地吧?這種事情讓你手底下隨便一個人去通報即可,何須勞駕軍師大人親自出馬?」

  「藤倉大人,這之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在下既受武田家俸祿,久日去晉見主公一面稟告軍機也是理所當然,在下實在不明白您阻擋的理由。」

  「這、兩軍既然要合作就得拿出誠意,我停留此地已一月有餘,武田永宗若真有心他早該出現了,但是這時候才召你回去分明是居心叵測嘛!」

  「看樣子您還是無法信任我們啊!朝廷這兩萬兵馬與其說是聲援武田家,倒不如說是代替幕府監視我們要來得貼切吧?藤倉大人,天皇陛下敢情是到現在還拿不定主意嗎?事到如今,陛下是否仍妄想在武家與幕府之間坐收漁利?」蒼冰色的美眸噙著淡淡的笑意,雪舟不卑不亢的回視藤倉晴海道。

  「軍師大人做出這種推理不會覺得太可笑嗎?,兩萬名的兵馬為數不少,光是從吉野山趕來到這裡,你以為我們可以瞞過京城的耳目嗎?哼,儘管聲援武田家是勢在必行,但身為朝臣的我也必須防範未然。軍師大人是武田永宗的寵臣,我自然希望能跟你打好關係,畢竟要復興朝廷的聲望還得仰仗武田家的力量可不是嗎?」

  「是是——恕在下愚昧了,待回轉小谷城之後在下一定會把藤倉大人的話悉數轉達給吾家主公知情。」

  「總而言之你還是堅持要親自跑一趟?你就不擔心我在嵐山發動兵變?」見雪舟不為所動,藤倉晴海的嗓門不禁大了。

  「擔心呀!不過在下認為可以賭一睹。」雪舟淡淡笑道。

  「你這個傢伙——」聽到這裡藤倉晴海不禁氣得牙癢癢的。想當初強行調轉行軍的方向正是因為知道雪舟來了嵐山,他相信只要將他支開武田永宗身邊,只要設法不讓這兩個人合流,那麼在戰事發生之前他至少可以替他爭取一點時間。

  「既然如此,我跟你同行吧!」他心一橫如是說道。

  「可是您之前不是堅持要——」對方的反應雖在預料之中,但雪舟還是很盡責地裝出了驚訝的表情。

  「哼!趁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擬定出發的日子吧!我可沒啥耐心。」醞釀中的京都之役一旦爆發,屆時整個近畿地區勢必會化為焦土,雪舟造的孽已經夠多了,同樣的慘事無論如何他絕對不能讓它再發生第二次。

  「知道了,擇期不如撞日,出發的日子不妨就訂在明天吧!」

  藤倉晴海沈著臉看見雪舟唇邊掠上輕快的笑容,心裡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是為了提早結束這一切,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

  
  嵐山與小谷城之間的距離很近,儘管策馬徐行也花不到一天的時間。

  雪舟此趟身邊除了幾名小野武硬要他帶上的侍衛之外,幾乎連行李都省下了。輕簡行裝一方面是為了讓藤倉晴海安心,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打定主意要長駐嵐山。如何善用朝廷的兩萬援軍來彌補武田軍在軍隊素質上的良莠不齊,這著實又是一門學問。

  在得到天皇的聲援之後,若合併的計畫能順利進行的話,他希望嵐山與小谷城能夠在冰雪封閉道路之前合圍京都。

  話說回來,若不能將這些想法付諸實行的話那計畫永遠都只會是空談。他抬頭望了前方寬闊的背影一眼,這才發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有點古怪。

  原先嵐山上氣勢凌人的藤倉晴海打從下山後便一反常態地沈默。雪舟捺捺眉,猜他可能是千百個不願意前往小谷城,但儘管再不甘願總會有那麼一個不得不去做的理由吧?

  一個人的外貌、形體任他如何改變,但脾氣跟性格卻是會一輩子跟定自己的東西。況乎就雪舟的認知,他並不認為對方會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

  他的心情他或許可以理解,但那一個堅持要去的理由是什麼?

  他想知道——

  出城之前小野武的耳提面命早讓他給丟到了海角天邊,雖然他苦口婆心的要他提防這個男人,可是每當他迎上對方的視線之時,他竟克制不住心頭那股莫名鼓譟的聲音。

  失笑地別開了視線,可能是有幾分相似的神韻所以他才會不經意又想起那個男人吧?

  清醒一點吧!藤原昭雅——

  你已經沒有撒嬌的對象了……

  那個人是藤倉晴海,他只能是你利用的對象,他絕不會是同伴——

  「軍師大人?」怔忡之間,前方的馬匹緩緩慢下了腳步。雪舟抬頭看見對方納悶地回過頭來,下意識避開了他的凝視。

  「怎麼不走了?」

  「咱們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現在趕路的話也許黃昏前就可以進城了。」

  「武田永宗一個月都可以等了,不急這一時三刻吧?」

  藤倉晴海莫名的火氣讓雪舟頓時噤了口,儘管滿頭霧水但他最後還是順應了客人的意願。待兩人都下了馬之後,侍衛趕緊替他們送上了飲水。

  只見藤倉晴海大剌剌地坐在石塊上,一點也沒有身為朝廷官員的風範。他嘴裡叼了根草突然開口問道:

  「軍師大人是不是很怕我?」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呢?」雪舟原本低頭整理衣袖,但在聽見這個問題之後居然有點忍俊不住。

  「因為我還有點自知之明,像我這種長相,很難讓人想接近吧?」藤倉晴海指了指自己道。「你手下那個叫小野武的傢伙不是要你離我遠一點嗎?」

  「他是有這麼建議過,不過這跟閣下的尊容沒有關係吧?也許是閣下過於直爽的性格教他不適應吧?」雪舟微笑道。

  「唷,我們不過相處一個多月,但軍師大人好像已經把我的脾氣給摸透了——」

  「這不正符合您的期望嗎?」雪舟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

  藤倉晴海頓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愣愣看了他一會兒苦笑道:「原來軍師大人也會開玩笑……」

  「實話也罷,玩笑話也罷,總之咱們趕緊上路吧!在下可不習慣摸黑趕路啊!」那一瞬間的凝望教他心驚,過多錯覺的重疊更讓他感到困惑。事隔多月,難不成自己還是放不下嗎?

  看見雪舟背向自己兀自走向馬匹,藤倉晴海下意識摸上了自己的臉。

  這麼做真的好嗎?

  倘若屆時事跡敗露的話,會不會反過來被對方怨恨呢?

  用力拍了拍臉頰,唯今之計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想起當初講好的條件,他可沒有反悔的餘地呀!

  然而當兩人各自懷抱著迥異的心思準備上馬之時,前去探路的侍衛突然神色倉皇地跑了回來。

  「大、大人!」

  「什麼事?」雪舟淡淡挑起眉毛道。

  「前方、前方好像有山賊靠近了!」

  「嗯?」

  納悶地扯過韁繩,雪舟才剛調轉馬頭便看見前方一陣塵土飛揚。

  時局果真敗亂至如此地步了嗎?沒想到連在武田北條的交界地帶竟也有匪徒敢作惡?

  他回頭看了身後兩、三不成群的侍衛們一眼,現在才後悔看來已經來不及了,早知道就應該接受小野武的勸告多帶幾名護身才是。

  「你怕了嗎?」藤倉晴海吐掉嘴裡的草枝瞅著他道。

  「有藤倉大人在有什麼好怕的?」故做輕鬆的口吻中多了幾分認真,藤倉晴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掠過笑意的那剎右手便已抄起了刀。
  「軍師大人,你得跟緊一點了!」
  

  ※

  
  「臭小子,要走這條路罩子也不放亮一點!」轉眼不過須臾,他們已被一群人馬給團團包圍。聽山賊說話的口氣像是已經幹上了一陣子,江湖話聽上去倒是挺順口。

  雪舟趁著太陽還沒下山細細打量起這群不速之客的長相,看他們的膚色、聽他們口音,應該曾經是此地的農民吧?

  「大哥,你看見了沒有?想不到這種鬼地方還有美人耶?瞧他的模樣肯定可以賣到一個好價錢!」

  「放肆!敢對我們家大人無禮!」侍衛們的臉色在眾人此起彼落的嘻笑中難看到了極點。儘管當事者不為所動,但他們仍握緊了刀搶在身前。

  相對於他們緊張的神情,雪舟僅是微微抿了唇。他倒是不擔心會出什麼大亂子,畢竟這裡距離小谷城根本不到幾里路程。出發前他曾經致信武田永宗,若在預定時刻內未抵達的話,他相信依他的性格肯定會派人來接的。

  望望天色,離日落西沈似乎也沒多少時候了。

  雪舟的眼只顧著留意天色,他壓根兒就沒發覺在眾人起鬨之時,一名留著絡腮鬍的男人突然騎馬走了出來。而他那一雙被滿臉橫肉擠得幾乎看不見的眼睛更是無禮地流連在他身上。

  「你看夠了沒有?」

  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語的藤倉晴海在那個男人距離他們五步之遙之時終於按捺不住祭出了刀。

  雪舟因他這一喝嚇了一跳,他瞪大了眼像是很意外他的反應。

  「我總得看清楚我的商品,要不然怎能賣出好價錢?」

  「胡說什麼!」藤倉晴海那隻斜睨的黑眼怒氣騰騰,更令他生氣的是身後一副局外人之姿的雪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算我多嘴好了,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男人見他氣勢頗盛,下意識縮回了腳步道。

  「路是你家開的嗎?有規定老百姓不能走嗎?」該死的!難得出來一趟結果倒楣事卻教他碰上了。

  「老百姓?這可是我今天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這年頭的老百姓哪有錢可以穿絲綢?光看你們的衣著想必是哪裡的名門望族吧?哼,想活命就把身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大爺我一高興或許可以饒你們一命。」

  「饒不饒是你說了算嗎?」藤倉晴海瞇起眼道。

  「藤倉——」聽見他口氣這麼衝,始終都被擋在身後的雪舟忍不住偷偷拉了他的衣角。

  「你少囉唆!對付野蠻人還需要什麼修養!」藤倉晴海擰著眉計算起前方的敵人,不過十來人的烏合之眾,如果拼命一點的話應該可以闖過去吧?

  「若是可以破財消災的話就給他們吧!您不要忘了這裡也是北條氏的地界,能低調就盡量不要滋事。」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圖,雪舟刻意壓低了聲音道。

  「年輕人考慮的如何啊?大爺我其實也不喜歡見血——」

  「你們當真會放人?」跟盜賊講信用?不——他娘教過他做人不能太天真。

  「把值錢的東西跟你身後的美人留下,我們就放行!」男人露出了淫穢的笑聲道。

  藤倉晴海聞言揚揚眉,沒好氣的拉長了語調道:「這還不簡單,拿你的人頭來換吧!」

  「你這廝看來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在說你自己吧?哼——」未待他把話說完,藤倉晴海已經怒極一刀劈了過去。男人一時閃避不及,當場被砍斷了頸項。

  在場眾人見同伴死於非命群起鼓譟,藤倉晴海見他們一湧而上,連忙調轉馬頭掩護雪舟,結果一不留神腹部中了一擊。

  「啊——」雪舟試著穩下馬匹的暴動,但一見藤倉為了自己掛彩,心裡也不禁焦急了。

  「我不礙事!」藤倉晴海根本無心自己的傷勢,他現下唯一所想是如何保雪舟周全。

  「設法打通一條路讓侍衛去求援,武田家的人應該在路上了。」雪舟情急扣上他握刀的手道。

  「我會靠自己的力量保護你,才不需要那個傢伙多事!」藤倉晴海啐了一口血水,橘紅色的夕陽籠罩在這道昂揚的身影上,堅毅似鐵。

  「都這個時候了還逞什麼英雄!」

  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藤倉晴海不禁怔了怔。「軍師大人這是、擔心我嗎?」

  「我是不想跟你這種笨蛋死在一起!」

  沈默的片刻,藤倉晴海看見雪舟咬著唇別過了頭去。他微微揚起了嘴角,當下揮刀破空劃出半圓將敵方擋在半徑之外。

  「知道了,就照你的話做吧!」

 

  ※
  


  隨行的侍衛都被殺了……看到藤倉晴海幾乎是豁出性命地保護自己,一瞬間,雪舟眼前倏地閃過了兩個人重疊的影像——

  一股錯愕與心酸交織的情緒像是紙絹被潑上了墨液似地快速渲染開來,他搖搖頭,不禁暗自恨起自己的軟弱無用。

  重覆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儘管自己已經變成麻木不仁的劊子手,然而若要再做一次選擇的話,他依然不想拖累任何人。

  「你沒有義務這麼做——」當雙雙被逼下了馬時,雪舟面無表情地站在藤倉晴海身後道。

  鮮血濃烈的氣味快速地佈散在黑暗中,他感覺他的心似乎又因再次面臨生死交關而動搖。

  「講什麼蠢話!」藤倉晴海粗魯抹去嘴角的血漬,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雪舟唇邊掠過一抹淒涼的微笑,指尖扣上了他的肩。「與其兩個人一起倒下,倒不如讓你闖出陣去替在下求得一線生機吧?」

  「你要我讓人笑話嗎?不僅臨陣脫逃還丟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任人宰割?哼!這可不是我的作風啊!賭一睹吧?看你在武田永宗心目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你剛才不也說他會派兵來援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在下擔心的是你究竟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雪舟微微擰起了眉望向那隻奢侈地流著紅色液體的手臂。

  「可別小看我了!我可不是繡花枕頭!」

  顯然無意義的對話讓雪舟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僵持不下的纏鬥終於宣告了終點。

  或許是蒼天垂憐,在還沒來得及殺出一條血路之時,在通往這裡的道路上,陸續傳來一陣陣馬蹄聲響。間雜的人聲清晰可辨,直到聽見對方叫陣,雪舟知道是救兵來了——

  「來人啊!把他們全部抓起來!」

  來者約略有二十幾名,數量雖與山賊不相上下,但由於是訓練精良的士兵,在攻勢、身法上自然是佔盡了上風。

  「大人,你們沒事吧?」為首者匆忙下了馬,帶著關切的口氣朝他們走近道。

  聽見了耳熟的聲音,雪舟不禁詫異地揚起了眉毛。「小野武?」

  「是。」

  「怎麼會是你?」

  「屬下正巧帶兵在這附近巡邏,聽到這裡有騷動,便趕過來看看——」

  「唷!還真是巧啊!」藤倉晴海酸溜溜的補了一句道。

  雪舟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轉頭對小野武說道:「不管如何,都謝謝你了。」

  「大人客氣了,這是屬下應該做的。沒想到現在局勢已經這麼亂了,以防路上再有不測,從現在開始讓屬下護送大人進城吧?」

  「也好。藤倉大人,您的傷口是否先行包紮一下?待進城後我再傳喚大夫替您觀傷——」

  「不必了。」冷淡地回絕了雪舟的好意,背對的身影也令人無從探索起。只見藤倉晴海命人牽過馬匹,兀自走到了隊伍前頭。

  「大人他——」無意造成這種局面的小野武露出了為難的表情看著雪舟。

  「不必理會他。下令整隊出發吧!」

  雪舟若有所思地瞥了藤倉晴海一眼,他的視線在意著那條手臂上的血像還沒止住似地快速染濕了衣袖。為此,他的胸口不禁因為一股莫名的感情而隱隱作痛。

  原本那一刀應該是要砍在自己身上的,但在緊要關頭他卻挺身替自己擋了下來。

  藤倉晴海——

  你究竟是何來歷?

  明明素昧平生,但因何那一剎的感覺卻意外如此熟悉呢?

  

  ※
  


  待雪舟等人被護送進城之時,只見大道兩旁站滿了嚴裝武士,他們手持松明,炯亮的火光讓黑夜頓時宛如白晝。

  當雪舟的思緒尚未從如是隆重的軍容中抽離之時,耳邊隨即到來的便是武田永宗駕臨的歡呼聲。他趕緊下了馬迎接,沒想到對方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避嫌地拉起了他的手。

  「雪卿,聽說路上出了事?你無恙否?」

  「多謝主公掛念,臣下無事。多虧有藤倉大人一路照應……還有小野也趕來支援了,總算是化險為夷。」雪舟臉上掛著虛應的笑容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道。

  「我見軍師逾時未歸,正準備要派人前去察看呢!不過看來是吉人天相,哈——」

  「託主公的福——」

  「對了,這位就是藤倉晴海大人嗎?」

  「正是。」藤倉晴海右手扣著刀柄,禮貌性地行了個禮。

  「你看起來傷得不輕啊!要不先讓軍醫替你治療一下吧?有事且待明日再議吧?」

  「這——」

  「就照主公說的話做吧!請您別讓在下有罪惡感……」

  雪舟的口氣帶了點懇求的意味,藤倉晴海望見他一臉愧疚的表情,一時間也不好再逞強下去。抿了抿唇,最後略表同意地微微點了頭。

  「太好了,請您今晚好好休息吧!」雪舟像是鬆了口氣似的露出了笑容。
  

  ※
  

  梳洗過後才剛準備就寢,但武田卻又派了近侍來傳。

  雪舟原本想開口拒絕,但在想起小野武曾經提及的蜚聲流言之時,左思右想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草草整理了儀容,他隨手取了件外褂披上之後便匆匆趕赴武田的召喚。

  待衛士拉開了紙門,一如往常的是武田永宗飲酒的畫面,他看見他那副日漸肥壯的身軀幾乎遮住了整張几面。直到近侍領自己走進了房內,桌上的菜色甚新,看似沒動過幾口,最後他留意到了几面上有三個酒碟。

  「上村先生?」才抬起頭,便看見一旁笑容可掬的灰髮老人,雪舟像是有點意外微微提高了音調。

  相對於他的不知所措,對方反倒熱絡地招呼他坐下。「雪舟君一路風塵僕僕,先喝杯酒舒緩一下吧?」

  「雪卿,我知道你累了。但在跟藤倉晴海正式會面之前,我認為有些事還是有必要先跟你商量。」

  「主公請明示。」心裡雖然在意著武田永宗的話,但見上村作勢替自己斟酒,雪舟急忙雙手端起了酒碟。

  「就你觀來,朝廷這次派兵是否是出自真心呢?」

  「就算不是出自真心,但朝廷為挽回頹勢也不得不放手一搏吧?普天之下唯有武田家能助他這一陣了,臣下以為對方應該很清楚其中之利弊得失。」

  「既然如此,依雪卿之見,朝廷那兩萬援軍遲遲滯留嵐山不肯到小谷城來又是何故呢?」

  「這——」猶豫著是否應該說出實話之時,一旁的上村卻接了口道:

  「雪舟君該不會是想自立江山吧?」

  「上村,說什麼渾話呢?」武田永宗輕聲斥責他道。

  「雪卿別聽他胡扯,你是我最倚重的臣子,我自然對你寄予完全的信任。」看見雪舟頓時僵了臉,武田永宗連忙解釋好要他釋懷。

  不置可否地微微掠起唇角,經過一番思量之後雪舟決定還是保留對藤倉晴海的想法。「主公,臣下是有一個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隱瞞了藤倉晴海先前對自己提出的無禮要求,他僅侃侃而談進攻京都的計畫,然而在座聆聽的武田永宗只是貌似深思的閉起了眼。

  「所以——」武田永宗舉碟沾唇道。

  「所以臣下此行回來的目的正是為了籌措兩萬軍的糧草。」

  「雪卿,對藤倉晴海此人你有幾分把握?」

  「臣下不明白主公指的是?」

  「萬一他臨時變卦,你可有因應對策?」

  「照理說——」

  「要成大事便得不擇手段,在這種關鍵時刻我不想冒險。唯今之計便是——」武田永宗的手做出了一個劃刀的動作。

  雪舟愣了愣,聲音顯然有點不自然。「主公,對方可是朝廷的使臣……」

  「但在小谷城內,他對我武田永宗而言什麼也不是。」武田永宗微微挑起眉,深沈地望了雪舟一眼。

  見雪舟神色始終凝重,他最後不禁作聲大笑起來。「雪卿,別露出那麼苦惱的表情,剛剛都是玩笑話,咱倆君臣這麼久沒見面了,輕鬆輕鬆嘛!」

  「就是說啊!雪舟君,你離開了這麼久,今晚就好好陪主公喝一杯吧?這趟回來可得請你多逗留幾日了,有些軍務我臨時接手,可苦煞了我這把老骨頭!你可得撥出時間好讓我向你討教討教——」

  「好說了……」雪舟苦笑道。

  經過那一席嚴厲的玩笑之後,上村一整晚殷勤地邀酒,雪舟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回敬。為人家臣做到這個地步竟然還要遭受自己主公的試探,這種心情還真是教人難受。

  儘管方才那一席話對方再三強調只是冗談,但言詞間閃爍不定的意味卻教他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一想到這兒雪舟不禁感到苦悶,不知不覺酒一碟接過一碟,待步履蹣跚地走回自己的寢居之時,在燈籠所照亮的玄關前,卻駐留著一道他不陌生的人影。
  

  ※
  

  瞇起眼,儘管努力想把那道模糊的人影看清楚,但就算瞧仔細了又如何?

  他終歸不會是他——

  漆黑的眼罩如同烏雲一般遮去了另一隻皎亮的眼睛,在那張往昔或許英武的臉龐上,他只看到一道道錯佈縱橫的傷痕。

  沈默的對望最後在淡紅色的唇角微微掠上笑意之後劃下了句點,雪舟故做輕鬆地信步越過藤倉晴海,顯然不想去在意背後依然膠著的視線。

  「軍師大人現在才回來?」

  聽見男人的聲音掃過幾分若有似無的陰沈,雪舟玩味的回過了頭道:「我才好奇藤倉大人這時候怎麼還沒就寢……對了,您的傷口好些了嗎?」

  「比起我這點小傷,軍師大人可辛苦多了!沒想到趕了一天的路,回來竟還不得安歇——」

  「有什麼辦法呢?誰教在下吃的是公家飯呢?可知因為閣下的緣故,連在下都被懷疑了……」自我解嘲的話語底下多了幾分玩笑的意味,不理會對方詫愕的反應,只見雪舟兀自倚著廊柱坐了下來。

  興許是不勝酒力,藤倉晴海看見他將頭靠在柱上,及腰的長髮更是隨意披瀉在單薄的肩上。

  雪舟雙眼輕閉,捲長的睫毛輕輕覆在皙白如玉的肌膚上,那抹淡紅色的唇線微微抿起,他聽見逸出唇邊的氣息似乎帶了點倦意。

  夜月清風,擱在地板上的紙燈籠像是禁不起摧折似地明滅不定,當他張開雙眼,一剎間失焦的凝望,藤倉晴海看見那雙蒼冰色的美眸隨著主人的沈默而黯然。

  為什麼要露出那麼茫然的表情呢?

  透過迷濛的光霧藤倉晴海見著這景象,心隱約揪疼了。

  「發生了什麼事?」終究還是按捺不下心底那份關心,對他,他永遠都不可能做到無動於衷。

  「武田家的家務事,說出來也只是讓您笑話罷了。」雪舟不以為意淺淺一笑。

  「正巧我今日心情不悅,倒想聽聽軍師大人的笑話解解悶。」藤倉晴海揚揚眉,反倒欣欣然地與他並肩而坐道。

  「藤倉大人大半夜不睡跑來聽在下說笑話好嗎?別忘了您明早還要跟我家主公會面,屆時要是帶著黑眼圈過去主公可要怪在下款待不周了。」

  「這點軍師大人放心,我就算三天三夜不睡覺精神還是會跟現在一樣好!況且我想武田永宗也不會把精神浪費在研究我這張醜臉上……」

  「有人說過你醜嗎?」聽見他自我調侃,雪舟一時忍俊不住笑了出聲。

  「我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敧著頭望著那張不修邊幅的側臉,雪舟無意識伸出了手。

  蒼白的指尖在月下像是延展的菊瓣,帶了點淡淡冷香,令人心醉神迷。

  「那隻眼……是怎麼失去的?」

  「什麼?」

  一瞬間,他突然渴望能就這樣牢牢握住他的手——

  可是一想起某個人的耳提面命,他又狠狠壓抑下了這個念頭。

  他無法動彈,只能怔怔坐視那份想望從自己眼前粉碎——

  「啊…抱歉,是在下僭越了……」

  看見對方因自己的冒昧而發愣,雪舟不禁困窘的將手縮入了袖中。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平白無故動什麼好奇心呢?

  這個人的回憶就到京都之役為止了,過問再多到時候也只是平添煩惱罷了。最近的自己太沈不住氣了,再這樣下去他如何能在兩軍之中運籌帷幄呢?

  「軍師大人是冷嗎?」藤倉晴海看見他驟地抓緊了雙肩,反射性地想脫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披上。

  「明知自己酒量不好,為什麼就不懂得節制呢?」

  雪舟的酒量從以前就不好,更何況現在夜深露重——藤倉晴海口氣無奈地邊替他披上衣服嘴裡邊嘮叨,卻沒留意到雪舟乍青乍白的臉色。

  「少一副很瞭解我的樣子!你我認識也才不過幾個月!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莫名的心火竄升雪舟也不懂是何故,只是、只是因為對方一句不經意的話觸動了他最不願意去碰觸的回憶——

  你以為我願意嗎?我是沒有辦法拒絕啊!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在這裡?看到我出醜你很高興是吧?

  他無法理解自己究竟在生什麼悶氣,可是當藤倉晴海伸出手要攔住他時他還是用力揮開了。

  「你發什麼酒瘋!」藤倉晴海一臉莫名其妙地退至一旁抱怨道。

  「要真瘋了就好了……在下越來越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了……」該死的……像現在這樣不上不下的的處境真令人厭惡……

  他不想要這樣……照理說、照理說他應該可以掌握住什麼才對?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手裡一點真實感都感覺不到呢?為什麼會這樣呢?一切跟當初的計畫都不一樣了……

  雪舟像是陷入自怨自艾似地一頭埋在屈起的膝間,那細碎低喃的嗓音多了點挫敗的味道。

  藤倉晴海站在階梯下遠遠望著他,眸色漸深——

  為什麼兩個人會走到這個相見卻不相識的局面?

  為什麼他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可是他卻一步也動不了?

  「抱歉,在下失態了……在下肯定是喝多了……真的很對不住……」聽見雪舟的致歉,藤倉晴海的嘆息濃重地溶解在夜色之中。他仰頭望了天邊銀月一眼,那孤寂的滋味更強烈地在苦澀的心頭化開來。

  「若是——」

  雪舟緩緩抬起了頭,那雙清澈的蒼冰色眼眸納悶地望著他。「呃?」

  若是讓你再做一次選擇,你還是會拒絕我嗎?

  早先問過幾千幾萬遍的問題到了今夜竟礙難地哽在喉嚨,藤倉晴海不覺握緊了雙拳,再開口,卻又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我聽說軍師大人侍奉武田家好幾年了……」

  「算來將近四年有餘了。」

  「以軍師大人的年紀看來,從軍倒是早了………不知軍師大人對於走上軍旅這條路可有什麼感觸?」

  「為何突然這麼問呢?」

  「因為我覺得你並不快樂……雪舟,你真的快樂嗎?」

  雪舟抿著唇一言不發望著他,瞬間,他感覺有股刺痛緩慢地擴散全身,直到最後痛得連視野都朦朧不清了。

  「快不快樂有那麼重要嗎?只要能夠達到目的不就好了嗎?當你發覺你的生活是建構在謊言之上,當你意識到徹底失去所有之後,你會知道快不快樂其實並不重要,你只要捕捉那一剎活下去的感覺就夠了——至少,在下是這麼想的……」

  拉下了肩上的衣服,雪舟雙手將它奉還給藤倉晴海道:「謝謝您的好意,不過在下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四年都熬過來了,在下相信今後定然也可以一個人走下去的。」

  「你——」藤倉晴海沈痛地望著那張強顏歡笑的容顏,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逞強呢?

  無視藤倉晴海複雜的神色,雪舟在踏進屋前突然停下了腳步道:「對了,明日在下會安排藤倉大人與我家主公一同點閱小谷城三軍,之後在下便會開始針對進攻京都擬訂計畫,屆時還請您不吝賜教——」

  「軍師大人還真是鞠躬盡瘁,連這個時候都還不忘公事……」若不是深諳他的個性,換成一般人面對他冷熱變化如此之快的情緒可能早就招架不住了。

  「當然,這是你我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可不是?」

  「明白。」藤倉晴海沒好氣的答了話。

  手裡緊緊抓住雪舟歸還的衣服,他的指尖還感受得到對方熨在上頭的體溫……

  莫名翻湧的情緒讓他不禁煩躁異常,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此刻的立場這般懊惱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紙醉金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