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加賀之後的下一個據點,武田軍的金戈鐵馬鎖定了盛名遠播的琵琶湖。

  打從萬葉集裡頭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額田王開始,琵琶湖百年以來除了是許多纏綿悱惻的和歌的衍生地之外,它便利的水運更帶動了近江地方的繁榮富庶。

  早在大軍決定開拔的一個月前,雪舟便已洞燭機先派了兩隊人馬喬裝潛入鎮守琵琶湖的小谷城內打探幕府的動靜。

  小谷城內目前的守護代名叫淺野長橋,據說是與北條氏締結了婚姻關係才得到今日的地位。

  淺野長橋為人貪杯好色,在派去埋伏的兩隊人馬當中,恰巧有以流浪劇團而名動小谷城的組合。

  雪舟處心積慮保留著這張王牌,盤算著武田軍的腳步逐漸接近小谷城的那一天,琵琶湖一年一度的慶典也隨之來臨了——

  於是,由流浪藝人組成的劇團一路敲鑼打鼓的踏入了淺野的府邸。

  宴會上,淺野長橋醉眼迷濛看著戴著天狗面具的男人在他面前擺動起滑稽的肢體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們就這點把戲嗎?不是有女人嗎?再跳支舞來瞧瞧吧?」

  無視自身城主的身份,淺野長橋一把將戴著面具的婀娜舞姬拉入了懷裡,當他猴急的要扯下她的面具之時,舞姬卻嬌羞的躲開了他的手。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只是面具就連妳這身衣裳本大人也會一件件把它扒掉——」淺野長橋嘴角掛著淫笑輕浮的探出了手,絲毫不把宴會的莊重當一回事。

  反觀他的失態,與宴眾人像是早已習慣城主的胡鬧,只見他們各自談笑喫酒,今晚的節目似乎讓他們相當樂在其中。

  「唉唷!」酒酣耳熱之餘,忽聞淺野長橋一聲慘叫,他愣愣摸上自己的頸項,卻看見手掌上沾滿了血,當他發怒想推開懷中的柔香軟玉之時對方卻已先發制人將他壓制在榻上。

  「放、放肆!妳敢對本大人無禮——」兇惡的口氣在白刃抵上頸項之際減了幾分氣勢,淺野長橋看著那張梨窩帶笑的面具,措手不及的狀況讓他腦中不禁一片空白。

  「妳、妳究竟是誰?」幾不可聞的笑聲淺淺逸出咽喉,盛裝的舞姬從容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陽剛的臉龐。「男、男人?來人——快來人啊!」淺野長橋不可置信的張大了眼,吃驚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著。他慌然環顧起四周,但竟沒有半個人趕上來救援,這是因為他爛醉如泥的侍衛隊根本不是武裝劇團的對手。

  「淺野大人,今夜真感謝您賞臉,要不然我們這群鄉巴佬還沒機會見識到如此奢華的酒宴呢!」小野武讚嘆的吹了一聲口哨,半開玩笑地將刀鋒壓上他頸間輕輕劃出了一道血痕。

  「好傢伙!報、報上名來!」

  「小野武,方才的舞跳得還不賴吧?」小野武得意的眨了眼道。

  淺野長橋氣得臉色乍青乍白,被一個連聽都沒聽過的小伙子壓在地上對他而言真是畢生奇恥大辱。「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可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嗎?」

  「嗯?」

  「本大人、我、我是說你們有什麼條件說出來!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有求必應!」

  「這可令我為難了,您要是聽到吾家主公開出來的條件肯定會收回這句話的……」

  「混帳!你家主公是哪號人物?」淺野長橋漲紅了臉掙著想起身,奈何左右手卻被牢牢制住。他現下的姿勢就活像隻被釘住的青蛙,著實滑稽的可以。

  絲毫沒有半點身為人質的自覺讓小野武雙眼掠過一線殺氣,他緩頰輕笑道:「武田永宗,不曉得您是否聽過這名字?」

  「武、武田?」淺野長橋一聽見這個名字臉色有點鐵青,失笑的嘴角不知何故不停的抖動著。「這、這裡可是北條氏的地方,豈容武田那鄉野村夫來此撒野?」

  「哈!這話可說不準啊!小谷城從現在就由吾家主公接管了!淺野大人,十分感謝您的盛情招待,不過時候不早了,我還得趕回去赴命呢!」

  「你想做什麼?我可是朝廷命官——啊——」

  還來不及讓淺野長橋吐出最後一口惡氣,只見小野武刀起刀落,熾熱的血花濺上燈火絢爛的天井。

  異常淒烈的呻吟聲讓小野武不禁皺了眉頭,其實他本來不打算這麼快動手,只是軍師交代過要速戰速決。

  捺了捺眉,小野武抓起淺野長橋的首級昂然向眾人宣告勝利之後便火速與埋伏在城郭的軍隊會合。

  裡應外合之下,出羽軍花不了幾個時辰便成功拿下小谷城而替迫在眉睫的京都之役贏得了漂亮的前哨戰。

  
  ※

  
  入駐琵琶湖後的第七天,武田永宗依雪舟之言以『掃蕩強權,匡扶皇室』的名義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呈給當今天皇。

  果不其然,半旬之後朝廷派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僧侶前來慰問這位遠從出羽國赴京的忠義之士。

  文眾,無官無職,卻因深諳佛法而成為當今天皇最倚重的名士。

  儘管佛家隱世濟民的思想在武士及庶民之間如火如荼的蔓延開來,武田永宗仍然不擅與宗教人士打交道。想當然爾,接洽朝廷大使的差事自然而然又落到他素來倚重的軍師頭上。

  「文眾大師,勞煩您百忙之中還撥駕前來慰問,在下在這裡代武田家向您致上無限感激之情……」

  感覺文眾那雙細長的眼睛筆直的落在自己身上,雪舟只是不卑不亢低下了頭。

  文眾和尚就距離他五步之遙,那雙銳利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後又回到湖中那株死寂的櫻花樹上。

  「雪舟先生客氣了,其實天皇陛下也十分感激武田大人有勤君之心。如您所見,北條氏在京都妄課重稅只為貪圖自己享樂。他們一味縱容族下子弟揮霍,也不理會眼底下的百姓生活是否過得下去……還記得一、兩年前近畿還稱得上太平的時候,老朽有天夜裡路過他們遊宴的地方……先生可知道當他們酒醉浪蕩的將旨酒朝曲水裡倒的同時,路旁已經有人因為餓得受不了而啃起了樹皮……唉,堪稱大和民生最為富庶的京都,想不到也淪落到這步田地……老朽在朝侍奉天皇陛下多年,深知天皇陛下愛民如子,老朽想陛下若親眼目睹此情狀的話,心裡肯定是悲痛萬分吧?老朽聽聞先生出身藤原氏,不知您對於貴族們荒唐的情形瞭解多少?」文眾和尚說到這裡突然移眼望向他道。

  「在下十六歲就離開京都了,那種事情我不太清楚……」雪舟不著痕跡將問題打了回去,雖然說他的身份已經不算秘密,但一再被人拿來作文章他心裡多少也興起幾絲不快。

  文眾和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並不若那身灰色的僧袍內斂含蓄。

  「要說北條氏貪奢驕縱,呵,其實那也是讓朝廷給慣出來的……朝廷若有能力箝制,他們又豈會無法無天至如斯地步?」

  文眾和尚不怒反笑道:「先生好像話中有話啊!」

  「恕在下失言了。在下絕對沒有怪罪朝廷的意思……只是這件事地方大名們也得負上責任,若不是人人自危,也不會造就北條氏今日的強大。在下以為清原氏的覆滅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要扳倒北條氏萬得仰賴眾人同心協力,北條氏就是深諳這個弱點,所以加賀一役才會採取個別擊破的策略——大師,朝廷的影響力是今非昔比了,但天皇陛下的威望卻依然為萬民所仰望……如果,天皇陛下看得起武田家的話,吾家主公倒是很樂意擔任清除君側的先鋒——」

  「老朽會將武田大人的心意稟告天皇陛下。若真能一舉成潰,相信也是陛下樂見之事。」文眾和尚嘴角微微掀動似笑非笑。他將雙手縮入僧袖中又逕自凝視起那株櫻花樹來。

  雪舟聽他語帶保留,臨時放棄了勸說的念頭繼而支開話題道:「吾家主公替大師辦了場洗塵宴,今天晚上還請大師務必賞光——」

  他一味以沈默的背影應對,對於這種不置可否的態度,雪舟倒也沒放在心上。不管他是不是聽進去了,總之他這趟路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大師,湖邊風冷,若無事請您早點回房休息。在下尚有雜務纏身,就不奉陪了。」

  「諸行無常,盛者必衰……這繁花的開落到頭來也不過就這麼一回事啊!」

  臨行前,雪舟聽見他嘴裡喃喃吟出了這句話。意外出世的口吻中,還多了幾絲感慨的世情。

  雪舟回頭看了那副寂然清瞿的背影一眼。

  任你佛法再精闢又有何用?這人世間最大的業障,其實便是自己啊——
  

  ※

  
  入夜的舞台,飄浮的火影,太鼓遽然敲響驟地撕開四周摒息以待的靜默。

  悄悄的,淡入的笛聲把台下的觀眾從沈寂的黑夜帶進了一幅宛如要燃燒起來的紅葉盛景——

  戴上小面的少年自橋懸登場之後化身為豐姿嫋娜的夫人,夫人傾耳細聽起潺潺的水流聲,不點而豔的朱唇彷彿紅葉般顏色醉人。

  三味線樸拙的琴聲在耳邊拍擊,少年尾隨音樂節拍啟口吟唱起詩句,那生動的神情體態不知是入戲了,還是真悸動於滿坑滿谷的深秋美景。

  間歇的笛聲再度悠揚貫徹了松明乍滅的黑夜,狩獵的武士自橋懸後威武登場——

  深山的邂逅,武士禁不起眼前美色的誘惑答應了邀約。只見他醉眼迷濛,凝視著美夫人微醺的羞澀容顏不由得唐突了起來。

  酒酣後的放縱,來自遙遠的天際疾電驚雷驀地打醒了美夢。在武士的夢中失去了美夫人的蹤影,反倒出現一名長相奇特的男子。

  八幡宮的小神,乃為退治鬼怪而駕臨——

  武士驟地睜開眼睛,眼見闇沈的天空雷鳴疾疾,閃電更如箭矢般飛掠。

  如今站在面前的已經不是先前的美夫人,修長優美的手指撩開披在頭頂上的月牙色外褂,已經換上般若鬼面的少年疾步衝上舞台,那一身朱線交錯金綢的戲服鬼氣閃爍,那雙眼更猶如日月般炯炯有神——

  
  ※

  
  相對於台上的詭譎,舞台之下可是談笑風生。

  「大師,您瞧這齣戲可還過得去?呵呵,咱們鄉下人就只能拿這點東西獻醜,還請您包涵吶!」武田永宗酒碟就唇的同時還不忘留意身旁這位朝廷貴客的反應。嘴邊固然一團和氣,但心裡還是難免有所抱怨。這文眾和尚打從來到大營之後便沈默寡言,就連現在要他多說句話都像是要他的命似的!莫怪他不喜歡和尚,全都是群不好相處的老傢伙。

  「武田大人客氣了。這齣紅葉狩演得挺好的!菩薩的慈悲與夜叉的兇殘本就一線之隔,台上的演員倒是將感覺拿捏得恰如其份……對了,怎麼這麼久都不見雪舟先生?」舉茶準備回敬之時,文眾和尚突然發現雪舟幾乎整晚不見蹤影。

  見他一臉疑惑,武田永宗不由得拍腿大笑道:「哈哈!為了招待大師,我的愛卿可是硬著頭皮上陣啊!」

  
  ※

  
  避開了喧嚷的人群,雪舟提著酒壺獨自朝偏僻的角落走去。赤著雙腳踏上了草地,直到下了舞台,他才感覺這身戲服的繁重。

  提壺就口,先前的鬼面早已被扔到了一旁。他背倚著樹仰望著略顯昏沈的月色,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就是好不起來。

  紅葉狩啊……

  離開北條家前他曾經躲在廊柱後偷偷看了一會兒,只記得當時台上的演員來來去去,然而令他印象最為深刻的那抹鬼火,還有鬼女現身時令人怵目驚心的剎那——

  儘管閉上了眼,卻似乎還無法從方才的角色抽離似的,他感覺眼底依然漂浮著火光魅影還有那張暴突怒張的能面……唉,這種身不由己的日子若再持續下去,自己恐怕真的會先變成鬼。

  「雪舟大人,您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驟地睜開了眼,在看清楚來人之後雪舟才又鬆懈精神靠在樹幹上。他執壺飲了口酒,眼底只有蒼白的月色。

  「我只是想靜一靜,主公找我嗎?」吐出口的字眼帶了點倦意,雪舟微微閉上了眼睛道。

  「不是的,我只是好奇跟過來看看而已。」小野武像是察覺了雪舟的疑惑特意解釋道。

  雪舟見他在附近盤腿坐了下來,這才留意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如此輕鬆的同他這麼靠近。以前顧忌他是橘香川的部將,所以即便年齡相仿,他們之間卻連句閒話也不曾多聊。

  「你要喝酒嗎?」基於禮貌雪舟將酒壺遞給了他,打散的長髮因傾身的動作滑到肩前,光線雖然昏暗但月下那張容顏卻鮮明的令人不禁心跳加速,小野武慌慌移開了視線,胡亂抓了個話題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第一次瞧您穿這麼鮮豔的衣裳,還真有點不習慣。」雖然從雪舟手上接過了酒,但他根本就緊張得忘記要喝了。

  「鬼的衣服嘛!不好看嗎?」雪舟不以為然的淡淡笑道,手裡把玩著剛才被他丟到草地上的能面。

  「也不會不好看,只是若不是看見了這鬼面,我還真不敢相信方才台上的人真是您……」小野武見他玩得入神,視線不由得落在那張端麗卻望之蒼白的臉上。

  「嘻!我也不敢相信啊!但是主公都親自開口了,我實在也很難推辭……」為此,雪舟不禁笑得有點無奈。

  原因無他,只為戲子伶人在當今這個封建社會裡仍是隸屬極其卑賤的階級,照理說以他的身份並不適合做出這種演出,只是他不懂武田永宗因何堅持要他上台,甚至點名了紅葉狩這齣戲碼。

  他心裡倒也不是不快,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有點悶。

  「話雖如此,您的確讓我們欣賞到一齣很精彩的戲。無論是戶隱山裡貴夫人,還是雷電下的鬼女,您真的演得很傳神!其實這東西我小時候跟在母親身邊時曾經看過幾齣,有好幾次都被鬼面給嚇得哇哇大哭呢!即便是長大懂事之後,我看到這些千奇百怪的面具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不明白明明是死物的東西因何一旦覆上臉孔之後便像是瞬間擁有了生命——」

  「你知道為什麼嗎?當你從上往下看時,它是悲傷的臉,當你從下往上看時它又是微笑的臉……其實能為什麼會誕生呢?因為人心太軟弱了,但現實中卻又到處充斥了尖銳無法迴避的問題……戲劇的誕生除了寄託夢想之外,有時候更是最佳的宣洩管道……能跟狂言不同,它是消極而極其悲哀的……它意在警世,可是這個時代又有多少人對它有所回應?你說鬼面可怕嗎?我覺得更令人心驚的是我們內心深處看不見的惡鬼——」雪舟說著說著將鬼面覆上了臉,隔著面具,那本該淡然的語氣卻又多了幾分重量。

  「也許吧……」小野武淡淡嘆了口氣,喝起了雪舟給他的酒。雪舟拿下能面,卻看見那雙對上他的視線,多了幾分沈痛的感情。

  「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

  「大人……」

  「若是關橘香川,我也無法給你很完整的答案……據我所知,橘氏當初是因為鬥爭失敗而被藤原氏逐出京都,你要知道對貴族門閥而言被流放是一件極盡恥辱的事情。我想橘香川他可能是心有不甘所以才會潛伏在出羽等待重回京都的日子吧?只是萬萬沒想到這一等竟過了十幾年……橘大人他、其實很令人欽佩,京都權貴更迭,被流放的人要在返回京城機會微乎其微,歷代以來有很多名人文士都因此抑鬱而終落得客死他鄉的下場……但是他卻始終都沒有放棄任何可以翻身的機會……」

  「可是幕府待他如此無情,像那樣的地方為什麼還要回去呢?」

  「從哪裡失敗便從哪裡站起來……我想他可能是這樣想的吧?橘香川他對自己的能力非常自負,儘管失去了以往的優勢,他也絕不容許被人踩在腳底下。依我待在武田家這段期間的觀察,我相信他在主公面前是毫無保留的展現他政治方面的長才。你要說他效忠的對象是誰呢?我想是他自己吧?其實把橘香川逼得發狂的人不是幕府,也不是我雪舟……而是他對自己的信念過於執著才會被殘酷的現實所擊潰……」雪舟抬眼看了默默無語的小野武一眼,淺淺揚起了嘴角。

  「但無論如何,他永遠都還是你的主人……你到現在心裡依然是這麼想的對吧?」

  「橘大人對我家人相當照顧,對我也有提拔之恩,對他的感激,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呵呵,這年頭像你這麼念舊的人很少了!」

  「大人身邊不是也有個赤染契嗎?還記得四年前鶴岡一役,赤染為了替您搶功,臨陣硬是跟我對調了臥底的身份這才得以首戰奏捷……」

  雪舟聞言愣了愣,一時間竟答不上話來。緩緩擱淺在嘴角的笑容顯得有點苦澀,他平靜的移開了視線。「是啊!他也是一個很念舊的人啊!」

  那雙仰望著滿天星斗的蒼冰色眼眸,驀地一股悵然緩緩劃過深潭。不自覺嘆了口氣,雪舟無言地將背部靠在樹幹上。

  想起了過去心會痛,但若是忘記了那些事情那跟行屍走肉又有何異?

  當人就是這點麻煩,感情又不像絲線說結就結,說斷便斷——

  掩在長袖底下的手掌緊緊握住了,突然間,他好希望能夠抓住點什麼。
  

  ※

  
  當清原綾姬領著一名面善的男子進屋時,青年顧不得几帳上未乾的墨跡驚訝的站起了身。

  「平先生,真是好久不見了!」看見對方臉上驚愕的表情,赤染契對於自己的貿然來訪不禁難為情的搔起了頭髮。

  「赤染君,你的傷都好了嗎?」平子陵熱絡地拉他到榻上坐下,同行的清原綾姬也面帶微笑跪坐在赤染契身旁。

  「傷若沒好怎敢來見您呢?」赤染契笑道。

  「對了,你怎麼到小松來了?你不是去找雪舟了嗎?」

  「平大哥,這個問題我剛剛在路上就問過了。」清原綾姬沒好氣的白了一眼道。

  「喔?」

  「平先生,昭雅他——我是說雪舟他已經回到武田永宗身邊了……據我得到的消息,在我出發之前他們便已經開拔,我想現在應該抵達近江了吧?」

  「嗯,聽說小谷城也被武田拿下了,看來決戰京都是勢在必行了!雪舟君真是個厲害的角色……幸虧他的目標不是鎖定在清原大人身上,要不然我們也沒有機會可以坐在這裡聊天喝茶了。」

  「平先生,你還怪他嗎?」

  「說不上怪不怪,只能說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平子陵不以為意的揚起了嘴角道。

  「對了,加賀城破之後你還有再見過雪舟嗎?」

  「見過,不過是碰巧在黑部川附近遇見的。」

  「咦?那你怎麼不跟他回加賀呢?你們一直以來都是並肩作戰的伙伴不是嗎?」

  赤染契未答反問道:「平先生,您認為武田永宗是值得追隨的人嗎?」

  「他是亂世的強豪,但我並不認為他有領導天下人民的資格。」

  赤染契點頭道:「這就是我告訴雪舟的答案。我雖然無力阻止他走上這條路,但是從現在開始我想為這個時代做一點事,才不至於辜負了上蒼留下我這條命的美意——平先生,其實我特意來此是有個不情之請,我想拜託你指點我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赤染大哥,我以為你要回鄉下了,怎麼你也要去京都嗎?」清原綾姬緊張的立起了身子,那雙美麗的杏眼更是牢牢地盯著他。

  「回鄉下做什麼?一個人老死在那兒多無趣呀!」一掃方才嚴肅的氣氛,赤染契哀怨的噘起嘴巴道。

  「那你剛才還在路上跟我蓋得天花亂墜,什麼哀莫大於心死……原來全都是唬弄我的呀?」

  「大小姐,女兒家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講出『唬弄』這種粗魯的字眼?」赤染契誇張的掩著嘴巴。

  「哼!我會說的還多得很呢!只是怕你聽到之後會嚇到連飯都吃不下!」

  看見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被晾在一旁的平子陵一時忍俊不住放聲大笑。已經好久沒看見綾姬這般朝氣蓬勃的模樣了!看樣子她的心結似乎已經解開了。

  「平大哥!你在笑什麼啦!」清原綾姬倏地刷紅了臉嬌嗔道。

  「沒、沒什麼,我只是剛好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平子陵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清了清嗓子才又導回了正題。

  「赤染君,你我都是朋友別說什麼指點不指點的,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倒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平先生,除了我的想法之外,我想另外一個人您也需要先見他一面。畢竟他才是真正的關鍵人物。」

  「誰?」收攏的扇骨驟地敲落在手背上,只見平子陵詫異的揚起了眉毛。

  「北條琉光。」

  
  ※

  
  洗塵宴的隔日清早,匆忙啟程的文眾和尚讓武田永宗一路送出了琵琶湖,隨侍的上村比起平常更是殷勤有餘。未加入送行行列的雪舟站在小谷城前遙遙望著那列浩浩蕩蕩的隊伍,有幾分冷眼旁觀的意味。

  徹夜的商談對於北條氏與武田氏目前勢均力敵的對峙局面並沒有多少的助益。然而唯一可以稍稍得到結論的是,即使朝廷不出兵援助,當北條氏與武田氏開戰時,他們也曉得明哲保身而不會愚蠢到來淌這坑渾水。他想只要能孤立京城,那麼這一場戰爭他至少也拿下了八成勝算。

  腳上踏著琵琶湖潮濕的軟泥,雪舟微微皺起了眉頭。除卻過於低窪潮濕的地理條件,琵琶湖儘管在商機上功勳彪炳,但在戰略上卻毫無舉足輕重的地位。看來還是得另謀良處啊!而且最好是可以就近監控京都動靜的地方——

  「小野。」

  「在?」

  「準備一下,待會陪我去個地方。對了,你一個人就好了,不需要任何侍衛。」

  「不帶侍衛?呃、大人是要上哪兒去?」

  「就在這附近走走而已。」雪舟瞇起了眼淺淺笑道。清豔的笑容看上去雖是賞心悅目,但懸浮在嘴角的不明意味卻教小野武不由得緊張起來。

  出門前,長刀、短刀、弓箭幾乎可以說是帶齊了在身上。反觀他的軍師大人,一襲狩衣,一把折扇,瀟灑風雅的模樣倒像足了準備出門閒遊的貴公子。

  雪舟在看見他這身裝扮之時微微揚起了漂亮的眉毛,不過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雖然事情的發展真如他所言只是在方圓百里內逛逛而已……但儘管如此,小野武依然屏氣凝神留意著四周,深怕途中會突然殺出個不速之客。

  輕輕踢著馬腹雪舟一路走馬看花,不知是否純屬無心,原先規劃的路徑竟逐漸偏離了村莊分佈的據點。關於這一點,尾隨在後的小野武並不是沒有發現,只是在軍師未下達下一個指令之前,他只能亦步亦趨保護他的安全。

  在迫近向晚的時刻,兩人越過了琵琶湖的地界。正當小野武想開口提醒雪舟回營的時間之時,卻見他的馬蹄緩緩停在一座秋色醉人楓紅似火的山腳下。

  小野武愣了愣,在瞧他興致勃勃的朝雲霧繚繞的深山凝望的同時,他心底已暗地捏了把冷汗。

  「小野,我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雕工精細的折扇輕輕敲落掌心,不忍移離的視線充分表達了他對這座山的喜愛之情。

  掃過四周美不勝收的景色,小野武的臉色卻是難看到不行。趕在對方動作之前,小野武一鼓作氣躍下馬匹挺身擋在他面前道。「大、大人,請等一下!」

  「你這是幹什麼?」雪舟拉過韁繩緩住了馬兒的騷動。

  「這裡您不能上去!」

  「為什麼?」

  蒼冰色的美眸納悶的望著他,卻見小野武礙難的搔搔頭道:「再上去便是嵐山,據說那裡是北條京子平日最愛去的地方……」

  「所以?」

  小野武沒好氣的摀著臉道:「所以……儘管是微服私訪,但偷偷跑來這裡對我們來說已經很冒險了!萬一、我是說如果上去之後遇到北條氏的駐兵該怎麼辦?」

  「你打不過他們嗎?」平疊的折扇困惑的抵在尖尖的下顎,面對上司的懷疑,小野武礙於武士的尊嚴嗓門也不禁大了起來。

  「大人,不是打得過打不過的問題,屬下必須以您的安全為優先考量!」

  瞠著眼看了他一會兒,雪舟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似的舉扇遮住了嘴角。「抱歉,讓你擔心了……」

  「大、大人,我沒有怪您的意思啊……」小野武急著揮手否認道。

  「可是我的行為好像讓你困擾了……」雪舟微微低下了頭,鬢邊垂落的黑髮掩去了半邊容顏,小野武沒瞧清楚他的表情,但光聽見他講話的聲音氣弱了幾分,表情也失望的連笑容都消失了,他不禁懊惱起自己是不是把話說得太重了。

  「大人……其實、如果您真想上去看看……我可以想辦法帶您從另一頭繞上去——」

  「可是你剛也說貿然上山很危險……」

  像是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似的,既然都誇下海口了,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我、我的意思是說——從正面上去當然很危險!但要避開北條氏爪牙的耳目的話也不是不可能啦!現在太陽快下山了,下一班的守衛再過不久便會來交接輪值!通常那個時候他們的防守會比較鬆散……嗯…我想咱們或許趁這個空隙溜上去看幾眼……」

  「原來如此,沒想到你還挺機靈的嘛!」

  見雪舟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小野武難為情的搔了搔頭。「其實這也沒什麼啦!我只是剛好這方面的經驗比較豐富而已……」

  「哪裡哪裡,是我受教了。」

  「那大人的決定是?」

  「這還用說嗎?」雪舟二話不說下了馬,欣然的韁繩交給了小野武。

  小野武見他臉上掛起了笑容,心裡也莫名舒坦不少。反正都決定付諸行動了,他迅速趕在太陽下山之前先將兩人的馬匹藏好,這才又領著雪舟朝較為僻靜的山道走去。

  小野武抄在前頭拔刀一路斬去了亂草,雪舟則信步跟在身後約是五步遙的距離。

  打趣望著小野武勤奮開路的背影,雖然有點罪惡感,不過為了達成目的,偶爾耍耍小手段倒也無傷大雅。「嘻!都來到人家大門口了,不進去看看實在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抱歉、大人您剛說什麼?」手裡的長刀還平舉在半空中,顯然是誤以為有什麼風吹草動。

  「沒、沒什麼!我們快走吧!」見他停步回頭,雪舟咋舌趕緊板起臉色催促他起來。

  「喔,那您腳下小心一點兒——」於是乎,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小野武就這樣一路充當開路先鋒只為了滿足他的軍師大人小小的心願。

  『好險,差點兒就事跡敗露了……』其實雪舟當時心裡是這麼想的。


  ※


  
  今日琵琶湖的武田大營顯得格外忙碌。進進出出的士兵有的忙著拆卸營具,紋風不動的一隅則是張羅鍋瓢的準備著中午的炊事。

  喧嚷的人聲像是打不進帥營裡一觸即發的僵持局面,只見平時唯唯諾諾的上村老人今日卻一反常態的挺起胸膛義正辭嚴。

  「如今北條氏已經抽不出多餘人手守衛京城之外的據點,我並不認為移師嵐山哪裡可笑了?」

  「雪舟君,嵐山自古以來都是文人雅士賞楓的名所,它跟你所謂的軍事據點根本絲毫沾不上邊!我們這樣大張旗鼓的興兵佔領一座開滿了楓葉的小山丘,我實在是看不出你的戰略高明在哪裡?」

  「那現在枯守在琵琶湖就顯得很了不起嗎?我以為高丘的隱蔽性總比窪地要來得好多了。而且我們的士兵大多來自乾冷的出羽,琵琶湖這裡過於潮濕,對於他們健康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我也是基於種種考量之後才對主公提出建言——何況上村先生方才亦提及嵐山自古以來並無軍事上的價值,所以我大膽認為我軍若故意背道而馳將之攻克,一來可挫京都軍的士氣,二來北條氏也會誤以為我們有奇襲之策而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這……」上村雙手拱袖,但卻被雪舟的話堵得身體直發抖。

  「好了!既然雪卿都這麼說了,移師嵐山這件事就不要再有任何異議了!那麼,要怎麼拿下嵐山請跟大家說明吧!」武田永宗以他領袖的身份阻止了上村繼續提出異議,他的視線移到雪舟那張躊躇滿志的麗顏上,一個眼神的交會,雪舟挺身接替了主導權。反觀御座上的武田倒像置身事外,靜靜喫起酒來。

  「眾人都聽見主公的話了,那麼,在天黑之前,小野武,我要你率領一隊人馬從正面先攻上嵐山……另外一支小隊跟著我——」

  
  ※
  

  北條氏在京都操作一手建立的傀儡幕府,而失勢的天皇則在吉野山繼續粉飾太平。

  御座下,文眾和尚手裡掐著佛珠,用他千年不改波瀾不興的表情向當今世上地位最崇高的男人稟告琵琶湖最新的情況。

  「陛下,武田永宗三軍集結近江,與北條氏已成水火之勢。依老朽看來,京都一役勢不可免。正所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所以吉野這方面的動向將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大師認為朝廷要派兵支援嗎?」垂簾之後的男人手裡握著扇子靜靜擱在膝上,持平的嗓音多了點不置可否的意味。

  「武田氏需要的不是陛下的兵力,而是大將軍的虛名。他想要名正言順的向幕府出兵,但一個朝廷不可能同時存在兩名大將軍。」

  文眾和尚微微抬起眼,聽見男人嘆了口氣。

  「若策封武田氏為新一任大將軍,那我們跟京都方面也算正式撕破臉了。這不妥……何況這一戰誰勝誰負尚不知曉,單憑我們目前的實力恐怕也無法與任何一方抗衡——」

  「陛下英明——所以老朽以為現在還不是陛下出面的時候……」

  「大師有何高見?」

  「由老朽出面率領一支精兵去支援武田氏如何?雖然給不了他大將軍的名分,但也算是正面肯定了他的出兵。這樣一來就算北條氏有微詞,一切都純屬老朽的個人作為,與天皇陛下並沒有任何關係——」

  「大師,這樣會不會太委屈您了?」

  「化外之人名利榮辱不過是過眼煙雲。談不上什麼委屈不委屈。況且老朽一直待在陛下身旁,無非也是希望陛下能夠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塵世的臉孔,好放下塵世汲汲營營的好勝之心虔誠皈依我佛。」

  「大師,我知道您用心良苦,但依朕現在自身難保的處境,怎還會有心思去想這些事情?」

  文眾默默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說什麼,只是不斷轉動著手裡的佛珠。

  「對了,大師方才有提到武田氏的軍師,名喚藤原昭雅是吧?您剛說他是藤原政輔的公子……既然如此,這就奇怪了!北條氏與藤原氏聯姻眾所皆知,他又怎麼會跑去跟北條氏作對呢?」

  「陛下有所不知,藤原氏跟北條氏聯姻之前,不過是個被放逐到南方小國的沒落貴族。據說藤原公子正是藤原氏與蠻夷豪族生下的孩子,他的藍眼睛便是最好的證明。」

  「藍眼睛?這可真稀奇!有機會朕定要好好見識一下!」

  「藤原公子除了形貌殊異之外,在用兵上也十分有手腕。武田氏能一路從出羽打到近畿,他著實功不可沒。」

  「唉,有這樣的人才為何朕都招攬不到呢?」「只要陛下能以仁德治世,天下有能之士自然會前仆後繼。」

  「朕知道了。這樣吧!援兵之事就煩請大師代勞了,若武田氏能助朕重返京都,那麼日後再多賜他一個大將軍的名位也無可厚非!對了,花園裡的楓葉聽說豔紅似火,朕要去看看,大師可要同行?」男人自御座上站起來,由隨侍的小童扶下了階梯。

  「多謝陛下美意,老朽待會兒點撥完軍隊之後恐怕就得立刻出發了。」

  「那就不勉強了。朕在這兒預祝大師一路順風。」

  「謝陛下——」

  文眾和尚彎下腰恭送男人離去,細長的雙眼淡然的凝視著自己因磨破而露出大拇指的僧鞋。

  為什麼京都會被佔領?為什麼堂堂皇室非得窩囊的躲在吉野這個小地方?

  若執意道破世情,其實萬法不變,一切因果循環皆其來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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