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賀大奏捷助長了出羽軍的氣焰,武田氏與北條氏以加賀城為分隔線火速向東方拓植自己的勢力。

  就在首席軍師雪舟獻上精兵策並針對軍隊弱點重新編列陣形之後,出羽軍的戰鬥力幾乎達到一種完美的飽和狀態。

  然而始作俑者沒料想到的是,起初基於實驗性質而訓練出的士兵卻在為首者嗜血的作風之下逐漸變形成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他們毫不留情破壞清原氏辛苦建立起的社會秩序,來自出羽的王者更不吝於滿足部下貪戀掠奪的劣根性。

  名符其實的掛牌流氓除了徵收糧食美酒等民生物資之外,更仗勢軍功欺凌當地婦女。後來稻田被鐵蹄踏壞了,農民們向來棲身的屋舍也因軍隊的到來被迫出讓,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生活圈又再度因暴亂而陷入空前絕後的恐慌之中。

  撇開民間的問題不談,眾所矚目的是攻勢如火如荼的武田氏。

  武田氏的實力雖然已可跟當今北條氏一較高低,但就聲望而言,出身出羽小國的諸侯怎麼樣也比不過世襲的名門世冑。顧慮到師出無名,儘管再怎麼嚥不下這口氣,出羽軍還是決定採取保守的觀望姿態。

  大戰過後,武田永宗動用重金、人力大肆翻修了清原良基的府邸,爾今他正在為新落成的御所而大興酒宴——

  一路走過雕欄玉砌,當一腳踏進燈火輝煌的大堂之時,迎頭便見武田永宗摟著酥胸半敞的舞姬憑靠在扶手上。

  那舞姬美如醇酒,光是凝眸一笑便足以教眾生飄然欲仙。遲到的青年見著此景,表情不自在地低頭走到自己的位置,正巧這時候鄰座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小野君,看見了沒有?還有人沒來呢!」

  「咦?我還以為我已經是最晚到的一個了……」抓抓頭髮,小野武一臉納悶的看著鬚髮半白的老者。

  「嗟!虧主公還特地把上席保留給他,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太不識抬舉了!」上村裝模作樣拉長了聲調,微吊的眼梢讓那張削瘦的老邁臉龐看上去顯得刻薄。

  聽出上村口中譏諷的對象,小野武只是捺捺眉甚麼話也沒有說。

  對於那名連日來未曾露臉的人,他心裡其實多少也略表同情。對於無力阻止的兵禍蔓延,他對自己的苛責肯定要比他們這些人來得重吧?

  對他的認識僅止於上司與下屬之間的交接關係,若是論及更深的羈絆,那個人曾經也是橘大人的對手……

  更何況站在武田家家臣的立場看來,反叛者是橘大人,再怎麼說他都不該敵視他……只是、只是——

  面對這名扳倒自己侍奉了多年的主人的人,他究竟應該拿什麼心思待之呢?

  沈默地飲起酒,耳邊鼓動的絲竹莫名加深了他的煩躁,然而讓他油然興起離

  席衝動的最大原因卻是身旁的上村對於道人是非的興趣似乎大過於鋪滿了裝上的美酒佳餚。

  「嘻!真好喝,不知道橘香川還有沒有機會喝到如此佳釀?你最近有沒有去探望你以前的主人呢?我聽說他最近病到連自己的頭髮都扯掉了,唉,瘋到這種地步想想還真是可憐唷!」

  「主公有令沒有他的指示不得擅入。」

  「喔?有這回事?」

  小野武勉強揚起嘴角,就在上村準備再開口之際,御座上的男人突然立起了身子道:「雪卿呢?都開席這麼久了,怎麼還不見他人影?」

  面對上席虛懸,出羽的王者端起酒碟的手指幾乎遮去了半個碟面,小野武看見他抿起唇,模樣像是不耐煩。

  「雪舟大人不是聽說病了嗎?」

  「對呀!我也好一陣子沒瞧見他了……」

  「不過聽說他是因為屠城事件所以——」

  正當階下眾人竊竊私語之時,不知道打哪兒發出了一道聲音道:「哎唷!打從攻下加賀之後便聽說雪舟君向主公告病,不過到現在都經過了多久了?他的病情難道毫無起色不成?話說回來,像今日這種場合他實在是沒有理由不出席……嘖嘖嘖!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上村先生——」小野武扯過上村的衣袖緊張地望著他。

  「我難道說錯了嗎?現在的晚輩就是不知進退!仗勢自己有幾分軍功便目中無人起來了!」

  「上村,你言下之意雪卿的病看來是裝的?」

  「是真是假老臣倒不敢斷言,不過即使病中也無須避不見客吧?老臣只是替主公感到不平,您對他如是恩寵,可是他卻不懂得感恩圖報,今日若換做是老臣,主公光是賜我一杯水酒我便感激涕零,更何況今日的酒席有一半的因素還是為了犒賞他——」

  「主、主公,雪舟大人剛剛確實有派侍僮來傳話,據說他似乎連床也下不了……」宴上某位大臣像是為了反駁上村的說法似的急忙補充道。

  不過武田永宗倒是不以為然,只是懶懶抬起眼道:「身體不適?哼,我看是城外那堆死屍讓他不舒服吧?我已經命人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就不知道這是不是以退為進的伎倆了?」上村嘴裡嚅喃道,不過還是被小野武聽見了。

  「上村先生,您到底在說什麼!」察覺武田永宗表情不對,坐在鄰席的小野武連忙向上村使眼色。

  「唉,小野君,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你緊張什麼?不過是大家隨便聊聊,你何必這麼認真?」

  「不、不是的!」

  看見小野武神情激動的站起來,上村不以為然的揚起眉毛道:「小野君,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始終都替雪舟幫腔,你難道忘了是誰把橘香川逼瘋的?」

  「上村先生,我認為這是兩碼子的事——」

  「喔——我看明白了,失了舊枝就趕緊找新枒依附了是吧?你的動作可真快呀!」

  「你說什麼!」小野武聞言漲紅了臉,緊緊握住的拳頭看得上村不禁膽顫心驚。

  「我、我難道說錯了嗎?他沒出席是鐵一般的事實,在這種敏感時刻要人家不多想都難唷!」

  「你——」

  「好了,都給我住口!宴會之上你來我往成何體統!你們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可恥嗎?」武田永宗拍案大喝,這一聲教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我說上村,我一直以為你的膽子比老鼠屎還要小,沒想到橘香川瘋了之後你的表現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嘛!」

  冰冷的笑聲陰沈的自喉嚨深處發出,嚇得上村連酒碟都握不住,趕緊俯地請罪道:「老、老臣失態了,請主公原諒——」

  「主公……」小野武張口像是想再說點什麼,未料武田永宗卻轉頭朝近侍說道:

  「再去傳!就說我令大夫在旁伺候著讓雪舟帶病來見我!你去告訴他,武田家的酒宴他沒有理由缺席!聽清楚沒有?」

  「是——」近侍緊張的頷首,隨即便快步退了出去。

  還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本來滿心期待的武田永宗在瞧見歸來的近侍一臉惶惶之後霎時冷了臉。

  「啟、啟稟主公——雪舟大人、雪舟大人已經不在房內了——」

  微微瞇起的眼睛掠過一抹意味深長,驀地被擲出的酒碟在眾人的摒息中瞬間被摔個粉碎。

  
  
  ※

  
  
  儘管努力避開了但徹夜的歌舞昇平依然於耳不絕,無奈擰起了眉,雪舟面無表情的掀開棉被坐了起來。

  不曉得是第幾次醒來了,從那之後他便一直沒睡好過……

  蒼冰色的眼下有著遮不住的疲憊痕跡,雪舟擰擰眉,起身披上外褂信步走到了窗邊。

  推開窗看見了下弦月,才想起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走道城外去了。加賀之役之後他便託病退出了戰局,不曉得現在外頭的局勢如何了?

  那一夜親眼目睹到堆積成河的死屍,他面對他的親手傑作心裡卻是一片茫然。遙遙望著烈火焚燒上城樓,他知道躺在城外的屍骸有一半是來自京都的子民,另一半則是他恩將仇報的清原軍。

  挑撥三軍相互猜忌,其實他只是想藉機將父親逼入絕地好讓他認錯而已……然而低估了武田嗜血的本性,無形中竟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北條英時一亡,武田永宗無視兩軍盟約,立即對幕府軍展開空前絕後的無情虐殺,他當時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放任一切發生……

  後來那個人衝進城裡來質問他,他永遠都忘不了那雙眼睛裡蘊藏的悲慟,然而面對無力回天的結果,他也只能嘴硬的一一承受了對方的指責。

  武田永宗不是心胸寬大的人,他不會容許任何一個跟清原氏有牽連的人留下來。他以為至少要讓他跟自己撇清關係,這樣一來所有的罪孽由他一人背負就夠了。

  從窗隙望出去,下弦月泛著黯淡的白光,冰冷的視覺充斥著說不上來的孤寂感。

  如今再回過頭去,背後已經不會有人準確的迎上他的視線,天冷的時候也不會有人適時地為自己添上衣裳。從現在開始他得開始習慣一個人的呼吸,開始習慣自己給自己擁抱,為了不要看起來太寂寞可憐,他或許再也不能任性的哭泣微笑了。

  雪舟心事重重的走出了屋外,臉上始終掛著陰鬱的表情。

  過度疲累是一個原因,然而始作俑者則是連日來糾纏他的噩夢。

  莫名空白的世界,唯一所見的景致是一具具形銷骨立的人形。不——

  那豈是人?

  那充其量不過是一團團模糊而碎爛的血肉——在夢中,他的驚呼聲難以自抑的從掌縫間溜了出來,雖然駭然閉上了眼睛,但眼底的殘像卻像是血蛭張口咬住他似的死命也揮不去——

  人體焦燒的痕跡錯綜著刀斧砍過的斷面,一張張血水泥濘的容顏操著蹣跚的步伐朝他逼近,他根本就是害怕的拔腿就跑!看似被動的逃,更像是消極的自殺。

  然而背後那堆令人怵目驚心的物體卻怎麼也擺脫不了,他們非但未曾遠離反而逐漸壓制了他的速度,他看見他們一步步緩慢的朝他聚攏,最後,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撕裂狼吞入腹——

  怔然壓住了胸口,他一再告誡自己那不過是個夢罷了。

  對,不過是個夢,罷了……

  以為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他的心志實在不應該再為了這些無謂的仁義而有所波動。等將來更習慣了殺人的場面,他甚至可以跟人坐著談笑風生吧?

  殺人啊……

  縹緲的笑聲輕輕逸出了咽喉,雪舟低著頭,肩前滑落的髮絲卻掩不住淡紅色的唇的顫動。

  等到連這種事情都可以理所當然的習慣之後,自己恐怕也當不成人了吧?

  還記得那一日看見被懸上城門示眾的北條英時的首及之時,他當時突然有股衝動想解下它,撩開那凌亂的髮好好看清楚那張曾經不可一世的臉孔。

  反正人死了之後原來不過就這副模樣……再怎樣意氣風發,斷了氣息之後不過是一團任人宰割的沈默血肉。這種事情看來還是越早開悟越好,最好對人世別有太多的企求,因為一旦貪心了就只會奢求更多更多罷了——

  一旦得不到之後,因絕望而破滅的,永遠都只有自己而已——儘管自己得不到幸福,但他至少也要讓其他人遠離不幸,所以他才會讓他走吧?

  如今那個人……那個最有可能憐憫自己的人是否已經在家鄉的路上了?

  他記得他走路老不專心老喜歡回頭,他以前還常拿這奇怪的習慣取笑他……

  直到後來知道真正的原因之後,他發覺自己怎麼也笑不出來了,那時候胸口

  更鼓漲的像是要炸開來似的——

  想起那一日城樓上殘酷的景象,雪舟心裡不禁興起一絲感傷。

  與北條英時雖稱不上是朋友,但在京都時也算是有過數面之緣。看見他落得

  今日如此收場,他的心情也很複雜。

  緣分這個東西起滅之快令人措手不及,他曾經想過若哪天這城樓上的人頭換成了自己,會有哪個人想來撥開他的髮把他死前最後的表情瞧清楚嗎?

  他並不害怕死亡,只是不希望留下太多遺憾。

  他記得他還欠那個人一句話……而這句話,至今還一直深埋在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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