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向槐回過神時,人已經在學校了。

病中的少年在大熱天戴著口罩,汗如雨下地走在炎熱的校園裡,突然不曉得自己是可悲還是可憐,他居然只有三個地方可去。

戴著口罩的蘇向槐露出一對微吊的眼梢,清淺的笑意就像被風吹破的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寂寞地往外擴散。

才六點多的傍晚天還很亮,他坐在看台區看人家打籃球,一坐就是一個小時。不熱衷運動的他不諳遊戲規則,在球場上打籃球的男生也沒一個認識的,他留下,純粹只是因為喜歡他們臉上單純而盡興的表情,喜歡他們擁有他沒有而渴望的。

暑假到了,大家都要回家,每個人都有一個等待自己的地方,只有他還賴在學校,也沒去打工,下午從系辦出來之後,他便跟小莫請了病假。

「幹!路是你家開的喔!走路都不用看路的嗎!」

一出籃球場,蘇向槐差點被機車撞上,幸好騎士閃得快沒釀成大禍,不過緊急煞車所發出的尖銳聲響,還是把肇事者嚇了一跳。

騎士把機車停在路邊,頭上還戴著全罩式安全帽,蘇向槐見他一身殺氣騰騰,趕緊躲到路燈下面。

幹——什麼今天手氣這麼背?一看清楚對方的臉,騎士的凶狠架式收斂了泰半,口氣雖然仍有些不耐煩,但至少聽起來不像是找麻煩的那種。

「上車啦!我載你回家!」

蘇向槐努力搜尋著黑色面罩背後的臉孔,頓時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是我啦!你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喔!」騎士沒好氣地摘下安全帽,一頭亂髮凶神惡煞的還能是誰?

「陳麟居然是你?」

「不要隨便搶我的台詞,要不是你我早就一拳揍下去了!我說阿槐,你也差不多一點,平常放空就算了,你現在連走路都在恍神,你以為每個人的技術都跟我一樣好嗎?」

「誰知道你會突然衝出來啊?再說了,校園內有限速,誰叫你騎這麼快?」

「嘖、你再說——」

「陳麟原來你在學校都這麼兇喔!你剛還對我飆國罵,我要跟你媽講。」

「走啦!」陳麟被他弄到要裝流氓也裝不起來,只好拉著他走人。

「你不生氣囉?」

「生什麼氣?都跟你說沒有了。」離開學校後陳麟就愛拿下班後的車潮練鑽車技術,不巧的是,今晚走的路線塞到交通癱瘓連行人都動彈不得,害他一時英雄無用武之地。

「對了,你今天去學校幹嘛?你禮拜三不是都沒課嗎?」

「有一科提前到下午考啊!有人打電話來說要做小抄,所以一大早就去開作戰會議了。」陳麟的左手雖然緊扣著煞車,但右手還是很不安分地催了幾下油門,置身於車水馬龍之間,非但很吵空氣也很糟,而且蘇向槐還戴著口罩,非得貼近耳朵他才聽得見他說什麼。

「阿槐——」

「嗯?」

「你今天有帶手機嗎?」

「手機?你要手機幹嘛?你該不會是無聊到要打電話吧?騎車打電話警察會抓欸,要打回家再打啦!」

陳麟翻了個白眼,「我有說我要打嗎?你先回答我你有沒有帶就好。」

「喔…應該有吧?我看一下。」蘇向槐把背包夾在胸前,陳麟感覺到背後在經歷一陣騷動之後又悄然無聲,很有默契地陪他嘆了口大氣。

「抱歉陳麟,我的手機好像放在家裡……」

「你出門都不習慣帶手機欸。」車流開始動了,陳麟龜速行駛,走走停停。

「有打工的時候才會帶。」

「為什麼?」

「我的手機早弄丟了啊,那隻手機其實不是我的,我很少打出去過,有需要的話幾乎都打公共電話。」

「那隻手機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老闆的。」

「老闆?昨天晚上開車送你回來的那個男的?」

「你有看到?」

「瞄了一眼。不過他看起來很年輕欸,一點都不像老闆。」

「喔、對啊,我剛知道的時候也蠻意外的。」

「打工的事我一直沒問你——你怎麼會去他公司上班?我記得你是做夜班工讀生對吧?一般公司行號會營業這麼晚嗎?」

「陳麟,我可沒去打奇怪的工——」

「我知道啦!」看臉就知道了……開心,不開心全都寫在臉上,所以他才會擔心。

「那個打工我應該最近就會辭掉了。」

「做得好好的幹嘛要辭?你不是說時薪很高嗎?」

「是很高沒錯,但案子趕得差不多了最近就挺閒的。靠人情討飯吃總覺得有點壓力,反正我會一直留在台北,暑假應該蠻好找工作吧?」

「你還是很缺錢嗎?」終於爬出車陣的陳麟重新感受到人間的美好,他維持著40至50的時速想好好聽蘇向槐講話,但後面又突然沒了聲音。

「阿槐!」

「幹嘛突然這麼大聲啦!」

「我以為你掉了。」

「怎麼可能!」

「你剛沒回我啊!大家都要回去,你暑假一個人留在台北不會很無聊嗎?」

「還好啦!去年也是這樣過,習慣了。」

「還是你要跟我一起回南部?我媽不是常叫你來我家玩嗎?」

「呃、還是下次吧!記得幫我跟你媽問好。你是幾號要回去?」他最不會跟長輩周旋了,光是講電話都已經教他精疲力竭,更何況是面對面……不不不,這種慘劇絕不能發生。

「禮拜六啊!都考完了還留在台北幹嘛?」一個漂亮的轉彎,陳麟拐進靜巷,打算抄捷徑順道繞去夜市。

「這麼快?你不用陪你女朋友嗎?」

「哪一個?」

「最新的那一個。」要不是聽多了,他還無法如此處變不驚。

「分了。」

「分了?你們不是在一起還不到三個禮拜?」

「就昨天分的啊!會無理取鬧的女生不需要太理她——」

「喔…所以你昨天心情不好是因為失戀嗎?」儘管陳麟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但他還是覺得很內疚。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他卻一點都不關心他的室友,早知道昨天晚上就應該多陪他聊一下才對。

「又不是第一次分有什麼好在意的?」

「可是你昨天晚上怪怪的……」

「真的沒怎樣啦,我又沒有很喜歡她……好啦不要再逼供了!肚子很餓,你下車去買滷味,我到前面的小7等你。」

陳麟毛毛躁躁地催他下車,一接過安全帽便呼嘯而去,至於被迫加入排隊人潮的蘇向槐,此時此刻還在想回家之後要怎麼安慰他的室友。





巷子很窄,尤其在停了一輛賓士之後更加突顯出它的狹隘。

陳麟載著蘇向槐從旁邊經過時忍不住抱怨了句,這年頭沒公德心的人到處都是,而他的死穴就是與他爭道,畢竟他是個愛騎快車,但總是在台北市快活不起來的人。

廉價的頂樓加蓋不可能附贈停車位,所以陳麟半路放下蘇向槐,逕自騎到其他棟公寓去停車,提著滷味跟飲料的少年站在門口拉下口罩,快被悶死的他,吐了好一口大氣。

「大學生——」

蘇向槐愣了下直往聲音來源看去,然後才開始覺得對面的賓士十分眼熟。

「你、你在這兒幹嘛?」他瞄了下手錶,才八點多,照理說這個工作狂應該還在公司加班才對。

「出門拜訪客戶,剛好經過,順道過來看看。」

順道?順的是哪條道啊?從這個社區出去至少要走十分鐘才會有捷運,而且沿線所連結到的車站根本也跟商業區徹底絕緣,這個男人的瞎話已經讓他不只一次想要開口反駁,可惜他不敢。

「感冒好點了嗎?」

「嗯…差不多了。」

「是差不多快好了還是差不多沒感覺?」

「還好。」

「不過既然可以出門,應該是前者吧?」男人倚著鐵門說話,剛好在鑰匙孔的附近,蘇向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搭。

「算是吧?也沒覺得哪裡不舒服……放心啦!我明天會準時去上班!」

「為什麼這麼講話?我有催你嗎?」

男人的不假辭色讓蘇向槐察覺到自己的失言,不過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本來,流蕩於他們之間的空氣不是這種味道,沒這麼尖銳,沒這麼浮躁,沒這麼…客套,可是,當他每次努力想要營造出過去那種輕鬆的氛圍,腦中便會閃過郝思沛幽怨的神情。

沈仲宇或許跟女人也是可以的,畢竟他和異性的互動確實是很微妙,微妙到讓他覺得喉嚨像是噎到了魚刺,沒有過分的不舒服,卻也無法完全不去在意,更何況他們還有過一廂情願的「一夜情」。

也許是精神潔癖作祟讓他不得不耿耿於懷,但即便是朋友,在撞見那樣的場面都會稍微解釋一下了,為何對他偏偏一句話都沒有?

難道他對他而言,連朋友都稱不上嗎?

倘若真的是這樣的話,又何必這麼關心他?他不過是個工讀生,一個工讀生銀貨兩訖之後就什麼都不是了,所以他不希望雙方有太多交集,一旦生活被打亂要再恢復到以往的步調便沒有那麼容易,能不能別來改變他的世界?

「幹嘛不先上去?」停好車回來的陳麟掏出鑰匙才發現旁邊還站了個男人,見蘇向槐一臉為難,他扭過頭瞅著對方,「你是?」

「敝姓沈。」沈仲宇把通道讓了出來,被路燈打亮的臉龐一如往昔沉著不紊,再多的情緒,全都被藏在那不卑不亢的態度底下。

「哦,原來你是阿槐的老闆喔!你好,我叫陳麟,我跟阿槐是室友。」聽完他簡單的自我介紹後,陳麟打開大門隨口問他要不要上樓坐坐。

「陳麟我老闆要走了!他超忙的他晚點還有飯局!」蘇向槐伸手拉住剛踩上台階的陳麟,兩隻眼睛緊盯著沈仲宇不放。

「是喔,那就下次囉!」蘇向槐越是緊張陳麟越是表現得蠻不在乎,果不其然,背後的沈仲宇也嗅得出那股較勁的意味。

「我今晚剛好不忙也沒飯局,你們是正準備吃晚餐嗎?可以加入你們嗎?不夠的話我們還可以叫外送,反正我整天都沒怎麼吃,聞到食物的味道還真有點餓了。」

「不會吧?我一餐沒吃就受不了了,沈老闆你的胃是鐵打的嗎?」

「怎麼說?」

「像這傢伙啊,三天兩頭就鬧胃痛,三餐超不規律的,不過去貴公司打工之後有比較少聽他在講了。」

「醫生說他有輕微胃炎。」

「你連這個都知道?」

「昨天是我帶他去看醫生的。」

「老闆你人也太好了,還親自帶員工去看病?」

「員工是公司最寶貴的資產,應該的。」

一提到昨晚的糗事蘇向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鬆開陳麟逕自上樓也不管背後的沈仲宇有沒有跟上。

「阿槐你要去哪兒?」

「你們慢慢聊吧我先上去,我沒體力陪你們站了。」

「那還是再叫點外送吧?當作是登門禮,我請客。」沈仲宇順水推舟闔上大門,臉上的笑容完全察覺不出破綻。

登門禮……你是第一次來嗎?

回頭迎上沈仲宇得意的視線,蘇向槐終於明白,為了圓一個謊就必須說更多的謊,他提起沉重的腳步,認命地聽憑這個男人二度踩進他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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