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向槐坐在稀稀疏疏的車廂裡,突然覺得習慣是件很可怕的事。

他已經很久沒自己搭捷運回家,很久沒一個人吃晚飯,很久沒……感到這麼沮喪過。

位於五樓的公寓曾經讓他累得半死,可是今天晚上他卻希望樓梯能夠再長一點,至少在他想清楚之前讓他有時間慢慢走,搞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生氣。

沈仲宇對他坦承過他是同志,那他跟郝思沛又是怎麼一回事?

還有,就算他心情不好,他們不是好朋友嗎?有什麼事不能跟他說?上次去海邊的時候也是這樣,不是強顏歡笑就是一臉欲言又止,在他心目中,他難道就這麼不被信任?難不成他永遠都只能當個被照顧的小鬼嗎?

蘇向槐越想越火大,一直往背包裡頭挖鑰匙的時候才突然想起,鑰匙根本就還躺在桌上。

他對自己的衝動嘆了口氣,他為什麼不拿了鑰匙之後再走呢?就這樣跑掉好像顯得自己理虧似的,明天還要上班呢!他該拿什麼臉去面對他們?

按了幾下門鈴,沒人應答,打了幾通手機,也沒人接……陳麟這傢伙看來不是忙著約會就是睡死了……果然不順的時候倒楣事也跟著連莊,他抱著背包坐在樓梯口,一時也不曉得何去何從。

夏夜的頂樓異常悶熱,唯一的氣窗也解不了體內的焦躁,他靠著牆壁試著靜心,但兩隻眼睛卻怎麼也闔不起來,頭頂上微弱的燈光,不斷打亮了腦海中辦公室男女相擁的那一幕。





「阿槐、阿槐——」

「唔……」

「阿槐起來了,阿槐——」

蘇向槐不耐煩地揮開頰邊的異物,哪來的蚊子這麼大隻叮到人會痛……

「蘇向槐你是不是到哪兒都能睡啊?」高大的少年蹲了下來,發現他怎麼叫都不醒,決定使出殺手鐧。

「阿槐!警察來了!你還不快跑!」

突如其來的放聲大吼讓蘇向槐倉皇睜開雙眼,他瞪著放大的臉孔愣了好一會兒,才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這麼老的梗了你還在用……」

「好用就好老有什麼關係?你不是醒了?」陳麟臉上的笑容就跟窗外的陽光一樣明亮,他拿走他懷中的背包看他打了個大呵欠用力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還好他有提早回來,不然依他室友沒神經的程度,很有可能會睡到被清潔工發現為止。

蘇向槐駝著背跟著他進屋,只覺得渾身痠痛四肢無力,他一看見沙發又立刻坐了上去,還是陳麟叫住他,他才勉強打起精神。

「幹嘛窩在樓梯間?你在體驗遊民生活嗎?」陳麟拿了罐可樂給他,雖然一大早就喝碳酸飲料對身體不好,可是他很渴。

「鑰匙忘了帶,我有打你手機啊!你沒接……」

被他這麼一說,陳麟趕緊檢查了一下未接來電,發現證據確鑿,只好認命收下蘇向槐那記白眼。「歹勢啦!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吧?你今天的課是幾點的?說不定我可以載你喔!」

「不想上了……」

「什麼?」他有沒有聽錯啊?從不蹺課的好寶寶蘇向槐居然說他不想上課?樓梯間有這麼大的魅力嗎?讓他睡上一晚就性情大變?

「陳麟…我頭好昏喔……你要去學校就去吧!不用等我了……」蘇向槐說著說著又抱著靠墊躺了下去,陳麟見他臉色不太好,走過去摸了他的額頭。

「阿槐…你是不是發燒了?」體溫好高又在冒冷汗,是誰說只有笨蛋會在夏天感冒的啊?蘇向槐你是真的很笨啊!沒鑰匙進門你是不會去朋友還是同學家住嗎?說你直腸子還真的是很不懂得變通——

「嗯…不太舒服……我躺一下。」蘇向槐蜷起身子側臉貼著沙發,儼然打死都不願意再移動,陳麟勸不了他,只好開始翻箱倒櫃,結果好不容易挖出兩顆伏冒錠之後,他的肚子也發出了雷鳴。

他看了沙發上陷入熟睡的人一眼,又跑下樓去買了兩份早餐跟一盒涼麵。

他第三度叫醒蘇向槐,把土司火腿蛋跟奶茶塞給他,但他咬了一口之後就說吃不下,陳麟也不敢直接給他吃成藥。

「還是我載你去看醫生?」

「不用…睡醒就好了,不需要浪費錢。」

「可是阿槐——」

「藥跟食物擺著就好……我起來會吃……我沒事啦……你去學校吧……」蘇向槐幾乎是閉著眼睛說話,陳麟因為要趕期末考,再擔心也只能夠先幫他張羅好可能用得到的民生用品。

「阿槐,手機我幫你拿出來放在桌上了,有事隨時打給我。」

「嗯……」

「那我走囉!考完就回來了,你別亂跑知道嗎?」呃、沒聲音了……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

陳麟回房換了衣服,出門之前,因為放心不下又探視了一下蘇向槐的狀況,他的室友什麼都好,就是不太愛麻煩別人,這麼孤僻的性格幸好是跟他住,不然早就出現在社會版了。





蘇向槐是不太會用到手機的族群,開機,多半也都是拿來聯絡工作,基本上他並沒有需要每天打電話問候的對象。

所以當手機響了的時候,他近乎職業病地說了句「你好」,結果,另一端發出了像是火燒屁股的女性聲音。

「向槐、向槐你今天請假嗎?」

「唔…沒有啊……」辨認出來電者是小莫之後,他看著手錶忍不住噢了聲,天啊,他睡好久,而且頭好痛……

「你不是說今天下午沒課三點就會過來,現在都四點半了你在幹什麼!」

「呃、對不起、我現在馬上過去……」

「那快點喔!七點前要趕快遞收件,我很需要你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結束通話後蘇向槐從沙發上坐起來,恍惚了大概有五分鐘之久。

睡了一覺也沒覺得比較舒坦,倒是肌肉發痠稍微動一下都覺得刺痛不已,不過他還是走到浴室沖了個溫水澡,並以最快的速度趕上捷運,他給自己的理由是,就算沒力氣上班,他還是得去把鑰匙拿回來。

17:15,蘇向槐順利抵達公司,小莫見他臉上戴著口罩,原本抱在胸前的文件突然遞不太出去。「向槐…你身體不舒服嗎?」

「好像感冒了……戴著比較安全……」蘇向槐指了指口罩,微微彎起的眼角有些欲振乏力。

「不好意思,你電話裡沒說,我還以為你在外面——」

「沒事啦!這些是要給我的嗎?」蘇向槐故作輕鬆地從她懷中接過沉重的影印文件,逕自走到空桌進行分類,小莫跟了過去,口氣難掩擔心。

「真的沒事?」

「嗯。」

由於聲音悶在口罩裡頭,小莫也只能夠從側面去判斷他的狀況。略微凌亂的瀏海剛好掉到睫毛的位置,少年的清秀之美讓她一時忘記移開視線,唉,要是能夠偶爾跟大姊姊撒撒嬌,這個男孩子就更可愛了。

19:10,連蘇向槐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將提單收執聯交給小莫之後,他忽然有種感覺,如果現在不走,他也許會跨不出這道大門。

他草草收拾了一下就走去等電梯,已過正常下班時間的電梯上來得很快,門一打開裡頭有人走出來,但卻是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見面暫時也不想交談的人。

「你怎麼了?」沈仲宇按住開門鍵讓郝思沛先出去,蘇向槐見他沒出來也杵在門口沒動。

「感冒了。」他低著頭,任由瀏海蓋住眼睛,他不是見不得人家出雙入對,只是郝思沛那種彷彿他是不速之客的視線,讓他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出現。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那是昨天,我也以為沒事。」

也許是因為突兀的冷淡,也許是不經意被一語雙關,沈仲宇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進來。」

「嗯?」當沈仲宇這麼說的時候蘇向槐回頭看了郝思沛一眼,沒想到被拉進去的人卻是自己,他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不意錯失了郝思沛臉上複雜的表情。







「你剛回來應該還有很多公事要處理吧?不用送我了啦!」車上,硬被塞進副駕駛座的蘇向槐還在做垂死掙扎,沈仲宇冷冷丟下一句順路,理都不想理他繃著臉繞出停車場。

「沈仲宇我都說了,我只是小感冒而已——」他一分鐘都不願意和他多待,他昨天才當他的面擁抱另一個他口口聲聲說不愛的女人,今天又像個沒事人似的對他示好……他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像他這樣不把人家的感覺當一回事。

「你給我閉嘴!你知不知道你臉色有多差?」

「我——」

「我什麼?給我坐好,不要再惹我生氣了。」

毫無預警的怒氣讓蘇向槐默默拉高了口罩,要是能把整張臉都蒙起來他肯定會這麼做。沈仲宇對他的沉默很無奈,才一天不見,他怎麼有辦法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

「看醫生了沒有?」

「有、有吃藥了。」他緊張的時候會結巴,包括說謊的時候。沈仲宇邊打方向燈邊瞥了他一眼,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聲音,實在是非常欠缺說服力。

「沈仲宇你走錯了……我家不是這條……」

「再看一次。」

「看什麼?」

「有間診所的醫生我很熟,看完了再回去。」

「可是——」

「沒有可是,我要看到你明天健康地來上班,不然就強迫你休假,你應該不想休假吧?」休假等於少一天收入,深知他痛處的沈仲宇在撂下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是完全沒有笑容的。

「睡一下好嗎?等到了再叫你。」

「我不睏……」
「你真的很愛跟我唱反調欸。」

「我哪有。」毫無預警拂開瀏海的指尖讓他覺得臉頰有些酣熱,在提出微弱的抗議後他面向著車窗盡可能把注意力放在流轉的街景上。

和沈仲宇獨處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難熬了,他甚至不曉得該說什麼來打發沉默的尷尬。窗外交織的燈光眩目得疲憊了視覺,但他的大腦卻無法進入休眠狀態。

他可以自己回家、可以自己去看醫生的,他為什麼要這麼沒志氣任他擺佈?

反正他跟每個人都這麼Close,他幹嘛要拿放大鏡去檢視他的行為?

他再怎麼說也只不過是個路邊搭訕到的小鬼罷了,他不能夠因為和沈仲宇綁在一起久了就把他對自己的親切視作理所當然,明明這份好意他不是唯一的得利者,他到底在計較什麼?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但恍惚之中似乎有人摸上他的額頭。

涼涼的手心貼住皮膚的觸感很舒服,他縮起肩膀,等到再醒過來,人已經坐在診療室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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